终南山的融雪顺着沟壑汇成细流时,药圃的竹篱下已钻出嫩黄的草芽。李雪蹲在温棚前,看着沈砚和巴特尔合力掀开最后一层棉纸——棚内的冰魄草籽已破土而出,带着水纹的嫩芽泛着浅碧,带着雪纹的则透着莹白,在晨光里舒展着子叶,像无数双好奇的眼睛。
“青禾师兄的图纸真管用!”沈砚拍着手上的泥土,眉飞色舞,“零下三度都没冻坏,比漠北的地窖还顶用!”他指着棚角的温度计,那是青禾从京城捎来的西洋物件,水银柱稳稳停在“十度”刻度上。
巴特尔蹲在幼苗旁,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雪纹嫩芽:“在漠北,草芽要等雪化透才敢冒头。这里的苗胆子大,顶着薄冰就敢长。”他从怀里掏出个羊皮袋,倒出些黑色的粉末,“这是漠北的‘羊粪肥’,我磨成粉了,掺在土里能壮根。”
李雪笑着点头,接过羊粪肥递给旁边的江南学徒:“按一比五的比例混进腐叶土,别太浓,伤了新根。”那学徒叫阿禾,是文渊特意送来的,性子细腻,最擅长记录幼苗生长的细节,此刻正拿着纸笔,认真记下“羊粪肥配比”。
温棚外,小石头正跟着乌兰学扎篱笆。西域的篱笆多用红柳,乌兰却教他用终南的青竹,说“青竹韧性好,能顺着藤蔓长,不碍事”。两人手里的竹条翻飞,很快就编出个疏密有致的竹障,正好挡住正午的强光。
“苏前辈说,雪域的药圃也开始育苗了。”乌兰擦了擦汗,指着西边的山峦,“她让我带些‘冰苔’来,说混在盆土表面,能保水,还能挡虫子。”她解开背上的皮囊,里面是团翠绿色的苔藓,带着雪域的清冽气息。
李雪接过冰苔,让举子们铺在温棚的苗床上。冰苔遇热舒展,很快就贴紧了土壤,像给幼苗盖了层软绒毯。“这样一来,江南的湿润、漠北的肥力、西域的巧思、雪域的清寒,就都聚在这苗床上了。”她看着那些新苗,忽然觉得,它们更像“五域同心”的孩子,带着各地的灵气,却在终南的土里扎了根。
春日的集市上,药圃的冰魄草幼苗成了抢手货。王掌柜带来个穿粗布衫的妇人,说是邻村的,想讨几株苗回去种,给常年咳嗽的丈夫做药引。“家里实在拿不出钱……”妇人局促地攥着衣角,怀里揣着几个刚蒸好的红薯。
李雪让小石头装了五株幼苗给她,又附赠了包止咳的草药。“红薯留下,苗不要钱。”她笑着说,“回去种在朝阳的窗台下,记得常浇水,别让土干着。”
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王掌柜在一旁叹道:“李先生,您这哪是做生意,是在撒福呢。”他指着药圃里忙碌的身影,“您看这些孩子,南腔北调的,却都围着苗床转,比亲兄弟姐妹还亲。”
李雪望向温棚,阿禾正帮巴特尔整理记录,两人对着幼苗图谱比划着什么;乌兰和小石头在给竹障缠上牵牛花藤,说是“让花爬高些,给幼苗挡挡太阳”。阳光穿过新叶的缝隙,在他们身上洒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温暖的金沙。
“草木聚在一处,是为了更好地生长;人聚在一处,是为了更好地救人。”李雪轻声道,“哪有什么南腔北调,心里装着一样的念头,就都是自家人。”
三月中旬,文渊从江南捎来消息,说苏州药道馆的冰魄草开花了,还附了幅画:蓝花映着小桥流水,几个穿布裙的女子正在采摘花瓣,旁边注着“此花可制香膏,既能止痒,又能安神”。画里还夹着片干枯的花瓣,蓝得像浸过秋水。
“文渊师兄说,要把香膏方子送给镇上的绣坊,让穷苦人家的姑娘能多门营生。”阿禾捧着画,眼睛亮晶晶的,“他还说,等雨季来之前,派两个师妹来学温棚手艺,怕江南的梅雨季伤了幼苗。”
李雪让举子把花瓣夹进《草木标本集》,旁边标注“江南冰魄草,性偏凉,宜制外用膏”。“让师妹们来吧,正好赶上终南的花期,让她们看看两地灵草的不同。”她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药柜里取出个陶罐,“这是用终南冰魄草做的花蜜露,让她们带回去,混着江南的荷叶煮水,能解梅雨季的湿毒。”
谷雨这天,药圃来了位稀客——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背着个旧药篓,说是从东海之滨来的。“老朽姓秦,是个走方郎中。”老者颤巍巍地拿出个布包,里面是几片带着海腥味的叶片,“这是‘海藻’,能软坚散结,治瘰疬很管用。听闻李先生收集各地草药,特来献上,只求能看看您的《五域医方汇录》。”
李雪连忙请他进屋,泡上雪茶。秦老看着学舍墙上的《五域药脉图》,指着东海的空白处叹道:“老夫走了一辈子海疆,见过太多渔民得‘水臌病’,却总找不到对症的方子。若早有这样的图,不知能多救多少人。”
“秦老有海藻,我有冰魄草,或许能配出新药方。”李雪取出纸笔,“您说说水臌病的症状,咱们一起琢磨琢磨。”
两人围着桌案讨论到日暮,秦老的药篓里渐渐堆满了写满字的纸:“海藻配冰魄草,能利水;加些终南的茯苓,可健脾……”窗外的蛙鸣渐起,混着举子们晚读的声音,像一首关于传承的歌谣。
临走时,秦老将海藻种子留给李雪,李雪则回赠了本抄录的《汇录》。“这书您带着,路上遇到同路人,就抄一份给他们。”她指着东海的空白,“等您回去了,把海藻的种植法子和治病案例寄来,咱们把这角填上,让《药脉图》真正‘走遍天下’。”
秦老捧着书,老泪纵横:“这辈子走南闯北,就盼着医道能像这春溪,条条溪流汇成江,能润更多田。李先生,您做到了。”
送走秦老,李雪站在药圃的高台上,望着暮色中的温棚。新苗已长到半尺高,叶片的水纹与雪纹愈发清晰,在晚风里轻轻摇曳,像在诉说着五湖四海的故事。远处的溪流叮咚作响,那是融雪汇成的春溪,正带着终南的灵气,奔向江河,奔向大海。
她忽然明白,所谓“根脉”,从不是困守一方的固执,而是敞开怀抱的接纳。就像这药圃的新苗,带着江南的水、漠北的雪、西域的风、雪域的冰、东海的潮,在终南的土里扎下根,却又将新的种子,借着风,借着水,借着南来北往的脚步,送往更遥远的地方。
夜色渐浓,学舍的灯一盏盏亮起。举子们围坐在灯下,阿禾在整理江南的香膏方子,巴特尔在抄写漠北的参种培育法,乌兰在翻译西域的草药图谱。李雪走进来,将秦老留下的海藻种子放在案中央:“明天把它种在溪边,咱们试试,看东海的草,能不能在终南扎根。”
举子们立刻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溪边的土够湿吗?”“要不要掺些海盐?”“能不能和冰魄草种在一起?”
灯光映着他们年轻的脸庞,像映着无数颗跳动的星子。李雪知道,这药圃的故事,永远没有句点。就像这春溪,解冻后便一路向前,遇到山石就绕开,遇到沟壑就填满,最终汇入江海,却也不忘,源头处那片滋养它的土地。
而那些破土的新苗,会在时光里继续生长,抽枝,开花,结果,将五域的灵气,酿成更多温暖的药香,飘向每一个需要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