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的银杏叶铺满药圃石径时,一封盖着朱红船印的信被快马送进传习堂。信纸带着海腥气,边角洇着潮痕,青禾的字迹比往日潦草:“东海盐滩泛碱,秋汛冲堤,百姓流离。闻三域草可固土抗盐,盼林伯携种往援。”
林辰捏着信纸走到同源草前,这株草已逾半人高,枝桠间抽出带银白细纹的新叶——是小陈上月用东海海盐浸过的溪水浇灌后,悄然生的变化。叶片轻颤时,似有细碎浪声从叶脉间溢出。
“看来,它也想看看海。”林辰将信纸折进袖中,对晾晒草籽的小陈道,“备船,去东海。”
东海的风裹着咸涩潮气,与断碑滩的干冷截然不同。船至盐滩边缘,白茫茫的盐碱地铺到天际,偶有几丛枯黄碱蓬草,在海风里瑟缩。当地渔户口中,这土“能把石头腌出咸味”,打井的水是苦的,种什么死什么,世代靠海吃海,遇风暴便只能望着倾颓草屋落泪。
“林伯,您看这土。”小陈抓起一把盐土,指缝渗出晶亮盐粒,在阳光下刺目,“ph值怕要过九,三域草真能活?”
林辰蹲身,将盐土与终南黑土、断碑滩沙砾混在一起,又撒上些同源草叶片碎末。“沈砚笔记里记着,三域草根系能分泌解碱汁液,只是在戈壁没机会显出来。”他从行囊取个瓦罐,里面是断碑滩精选的三色草籽,“加了耐盐特性,或许能行。”
渔户们围拢过来,多是黝黑精瘦的汉子,裤脚沾海泥。瘸腿老渔民拄着船桨,浑浊眼睛盯着草籽:“老先生,不是我们不信,这盐滩埋了多少代指望,连朝廷农官都摇头,您这草……”
“能不能活,试了才知道。”林辰没多辩,指挥弟子在滩涂挖垄沟,撒进混合草籽,又从渔船借木桶,将过滤海水稀释后浇灌。清水流过,盐土竟泛淡淡绿意,像被唤醒的生机。
头半月,滩涂毫无动静。小陈急得嘴上起泡,天不亮就去垄沟边守着,吃饭都捧着瓦罐。渔户们渐渐散去,只有瞎眼老婆婆,每天拄竹杖来送淡水,碗沿留着孩子啃过的豁口。“我孙儿要是还在,定是第一个帮你们浇水的。”她摸着草籽袋,声音发颤,“他总说‘盐滩长草,娘就不用驾破船去远海了’。”
老婆婆的孙儿去年死于风暴,尸骨无存。林辰接过水碗,指尖触到碗底凉意,心里像被海风灌得发沉。
第二十天清晨,小陈连滚带爬跑回来,嗓子哑如破锣:“长出来了!林伯,真的长出来了!”
垄沟里冒点点新绿,叶片比断碑滩三色草更厚实,边缘泛银白,像裹了层防盐铠甲。最奇的是,草叶蒸腾水汽带着清甜,吹散了盐滩苦涩。
瞎眼老婆婆伸手摸草叶,枯瘦手指在叶片上轻摩,忽然笑了,眼泪顺皱纹淌:“是活的……真的是活的……”
消息传开,盐滩忽然热闹。渔户扛锄头帮忙翻土,孩子提小桶浇水,连先前拄桨的老渔民,都默默把渔船改成运水车。林辰教大家用贝壳做滤盐器,过滤海水再浇灌;又教把草叶晒干烧成灰,混在土里中和盐碱。
夜里,盐滩亮起成片渔火。林辰和弟子借灯光整理草叶标本,小陈忽然指草叶下的土:“林伯,您看!”
泥土里钻出几只小螃蟹,举螯钳在草叶间爬,留细密脚印。“连蟹子都来了。”小陈惊喜,“这土真变好了!”
林辰望远处渔火,那里传来孩子歌声,是小陈教的终南药草歌,歌词改成了“三色草,抗盐碱,盐滩上面把家安;绿叶片,挡浪尖,渔民伯伯笑开颜……”
他忽然想起沈砚笔记里的话:“草木的根,从来都扎在人心最软的地方。”
三月后,盐滩长出成片三域草,银绿叶片在海风里起伏,像翻滚绿浪。更奇的是,草甸周围盐碱地渐淡,竟长出芦苇和马兰头,引来成群海鸟。渔户在草甸边缘垦出小块农田,耐盐稻子结出饱满谷粒,米饭带淡淡草木香。
青禾派来的官吏在盐滩立碑,上书“东海药草司”,碑旁刻小字:“草木无言,润泽有声。”揭牌日,瞎眼老婆婆摸遍碑上字,将孙儿小布鞋放碑前:“你看,盐滩真长草了,你娘再也不用怕风暴了。”
林辰站碑旁,看小陈教渔户采收草籽。草籽比断碑滩的饱满,外壳泛银白光泽,像裹了层海盐结晶。“这些种子得送南海试试,”小陈捧草籽笑,“听说那里红树林常被台风毁,说不定咱们的草能帮忙。”
林辰点头,望海天相接处。远处帆船上,渔户正将干草叶装船,这草叶能当药材、饲料,还能扎草绳加固船帆。海风拂草甸,带草木与海盐交织的气息,像首新歌。
离东海前,瞎眼老婆婆送来一篮三域草籽饼,饼上印草叶图案。“带着路上吃,”她摸索着把饼塞林辰手里,“这草啊,是带福气来的。”
船驶离盐滩,渔户来送行,孩子举草叶编的小船,跟着船跑老远。林辰立船头回望,银绿草甸在阳光下闪光,像给盐滩系翡翠腰带,随船而来的同源草被移栽碑旁,叶片蓝绿光与海光交辉,生出海天一色的壮阔。
他忽然明白,沈砚说的“照遍戈壁”,原是照遍所有需希望的土地——无论戈壁的沙、断碑滩的冰、东海的盐,只要有种子落地,有人心守护,就没有长不出草的地方。
船过江南,恰逢梅雨。雨丝打船篷,沙沙响,像唱古老歌谣。林辰从行囊取《异域药草录》,新一页写下:“东海之草,银绿如铠,能抗盐碱,能护堤岸。草木之性,随境而变,唯初心不改。”
笔尖划过纸页,仿佛有海风从纸上掠过,带草叶清香与海盐咸涩,漫向更远南海,漫向所有等绿意的角落。而那些被草籽点亮的土地,那些守护过草籽的人,终将在时光里,与草木一起,生生不息,岁岁常青。
甲板上,小陈正将新收草籽分装小袋,每袋系片三色草叶。“这些寄给终南李师姐,还有黑石城巴特尔。”他笑,“让他们看看,咱们的草在海边也长得这么好!”
林辰望那些摇曳草叶,觉叶尖所向,便是风要去的地方。风的尽头,总有新土地等待,总有新种子要发芽,像沈砚当年画纸上的草,早已越山海,在无数人心里,长出连绵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