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过后,风里便带了凉意。
村里的玉米秆开始泛黄,沉甸甸的棒子压得秸秆弯了腰,远远望去,像片金色的海洋。汉子们扛着镰刀下地时,会特意绕到杂货铺门口,喊一声“辰娃,借把新磨的镰刀”,林辰便从墙角的竹筐里挑把最锋利的递过去,笑着叮嘱“慢点割,别伤着腰”。
阿木迷上了编筐。他跟着村里的老篾匠学手艺,每天收了铺子就蹲在凉棚下,拿着青黄的竹篾摆弄,手指被划出道道口子也不在意,只是咧着嘴嘿嘿笑。没过多久,杂货铺的墙角就堆了不少他编的筐,有圆的、方的、带提手的,篾条间的缝隙匀匀称称,连老篾匠都点头夸“这娃有灵性”。
“林辰,你看这个!”阿木举着个新编的小竹篮,篮沿上还编了朵歪歪扭扭的花,“给张婆婆盛针线正好,她那针线笸箩都快散架了。”
林辰接过竹篮,指尖拂过光滑的篾条,确实编得扎实。“不错,晚上送过去,顺便把昨天晾的柿饼带些,张婆婆爱吃甜的。”
暮色四合时,两人提着竹篮往张婆婆家走。路过村西头的打谷场,看到不少人还在忙碌,脱粒机“嗡嗡”地转着,金黄的玉米粒像瀑布似的涌出来,孩子们在谷堆旁追逐打闹,笑声混着机器的轰鸣,热闹得像过年。
“今年收成好。”阿木望着谷堆感叹,“王大爷说,他家庄稼比去年多收了两成。”
“嗯,风调雨顺的。”林辰应着,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打谷,父亲挥着连枷的样子,汗水顺着下巴滴在谷穗上,砸出小小的水花。那时候总觉得累,现在却觉得,这沉甸甸的谷粒里,藏着最实在的希望。
张婆婆家的灯亮着,昏黄的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映出个摇摇晃晃的影子——她又在纳鞋底了。两人推门进去时,老人家正戴着老花镜,眯着眼穿针,线头戳了好几次才穿过针眼,看到他们进来,笑着把针线放下:“你们俩咋来了?晚饭吃了没?”
“刚吃过,给您送点东西。”阿木把竹篮递过去,“我编的,您看看能用不。”
张婆婆拿起竹篮,翻来覆去地看,眼眶突然红了:“好,好,比集市上买的还结实。阿木这手艺,能当饭吃了。”她从柜里摸出块麦芽糖,塞到阿木手里,“拿着,甜的。”
林辰把柿饼摆在桌上,是用自家院里的柿子晒的,个头大,霜白厚,咬一口能甜到心里。“您尝尝,今年的柿子甜。”
“哎,好。”张婆婆拿起一块,却没吃,只是用帕子包好放进兜里,“给东头的瞎眼老李留着,他最爱吃这个,就是腿脚不利索,出不了门。”
林辰心里一动。瞎眼老李是村里的孤老,年轻时被石头砸坏了眼睛,独居在村东头的破屋里,平时很少有人来往。“明天我去看看他,送些米和油过去。”
“该去看看。”张婆婆叹了口气,“人老了,就怕孤单。前阵子我去给他送菜,见他屋里的灯都快没油了,还舍不得点。”
第二天一早,林辰提着米油往村东头走。老李的屋比想象中还破,屋顶漏着天,用塑料布糊着,风一吹哗啦啦响,屋里黑黢黢的,一股霉味扑面而来。老李正坐在炕沿上摸摸索索地编草绳,听到动静,浑浊的眼睛转向门口:“谁啊?”
“李大爷,是我,林辰。”林辰把东西放在桌上,“给您送点米油。”
“辰娃?”老李愣了愣,突然笑了,皱纹堆在一起,“你回来了?好,好啊。”他摸索着要起身,却差点摔倒,林辰赶紧扶住他。
“您坐着歇着。”林辰打量着屋里,墙角堆着些干草,炕上铺着破棉絮,心里很不是滋味,“屋顶漏雨吧?我找几个人来给您修修。”
“不用不用,”老李摆手,“我这把老骨头,住不了几天了,别费那事。”
“那哪行。”林辰没听他的,转身就往外走,“您等着,我这就叫人来。”
他回到杂货铺,喊上阿木和王大爷的儿子,又找了两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扛着瓦片和泥巴就往老李家赶。阿木爬上屋顶补漏,林辰和汉子们在底下糊墙,王大爷的儿子则负责把屋里的霉味扫出去,撒上些石灰。
老李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听着屋里的动静,嘴角一直笑着,时不时喊一句“慢点,别摔着”。路过的村民看到了,也纷纷过来搭把手,李婶拿来块新的门帘,赵老五扛来捆柴火,连平时最调皮的几个孩子,都端着水盆来帮忙泼水。
忙活了大半天,老李的屋终于像样了——屋顶不漏了,墙壁刷白了,连窗户都换了块新玻璃,阳光照进来,亮堂堂的。林辰又把自己铺盖卷抱过来,铺在老李的炕上:“您先盖这个,暖和。”
老李摸着崭新的棉絮,眼泪突然掉了下来:“辰娃,我……我这辈子,没享过这福啊。”
“以后日子就好了。”林辰给老人倒了杯热水,“以后缺啥就跟我说,我给您送来。”
从那以后,杂货铺成了村里的“互助点”。谁家有难处,都会来这儿说一声——张家的孩子发烧了,林辰背着去镇上看医生;李家的母猪下崽了,阿木跑去帮忙接生;就连谁家的鸡丢了,大家也会在凉棚下聚着分析,最后总能七嘴八舌地找出线索。
秋分那天,村里办起了“丰收宴”,就在打谷场上搭了戏台,杀了两头猪,蒸了几十笼馒头,全村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顿大餐。林辰和阿木被推到主位上,王大爷举着酒碗说:“这杯敬辰娃和阿木,是他们让咱们村更像个家了!”
大家纷纷举杯,酒碗碰撞的声音清脆响亮,像在敲打着幸福的节拍。阿木喝得脸红扑扑的,抱着个刚出锅的馒头啃得欢,林辰则看着眼前的热闹,心里暖烘烘的——他终于明白,所谓归宿,不是一间屋子,而是被需要、被牵挂的感觉,是你知道,不管遇到什么事,总有一群人在你身后。
宴散后,林辰和阿木往回走,月光洒在打谷场上,谷堆的影子长长的,像条温柔的毯子。阿木突然说:“林辰,我想把编筐的手艺教给村里的老人,他们在家没事干,编了筐我去镇上卖,能换点零花钱。”
林辰笑着点头:“好主意,我帮你联系镇上的货郎。”
“还有,”阿木挠挠头,“我想认张婆婆当奶奶,她一个人太孤单了。”
林辰停下脚步,看着阿木眼里的认真,突然觉得这孩子长大了。他拍了拍阿木的肩膀:“去吧,张婆婆肯定高兴。”
回到老屋时,院子里的石榴树已经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却透着股蓄势待发的劲儿。林辰坐在门槛上,看着屋里亮着的灯,听着阿木在偏房里哼着不成调的歌,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日子就像地里的庄稼,你用心侍弄,它就给你回报。”
以前不懂,现在懂了。
他侍弄的或许不是庄稼,是人心,是烟火,是这一点一滴的温暖。而生活回报他的,是满院的安宁,是檐下的笑语,是这踏实得能踩出脚印的幸福。
秋风穿过院子,带来远处的虫鸣,温柔得像声叹息。林辰知道,冬天很快就要来了,但他不怕——有暖炕可睡,有热粥可喝,有牵挂的人在身边,再冷的冬天,也能过出春天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