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血石子的异动与那日诡异的风声,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的巨石,余波久久未平。萧无涯心中的那根弦绷得更紧了。他不再仅仅将修行视为压制煞气、苟延残喘的手段,一种更为迫切、更为主动的渴望——对“力量”的渴望,开始在他心底悄然滋生。若那未知的威胁终将降临,他不能永远只依靠道长的庇护,躲藏在清风观内。
清虚道长显然也感知到了这种变化。他没有多言,只是在日常的吐纳、采药之外,增加了更多体能上的磨练,让萧无涯背负更重的柴薪,攀爬更陡的山崖,用意不言自明——打熬筋骨,夯实根基。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山风凛冽如刀。这日清晨,吐纳功课方毕,清虚并未如常让萧无涯去处理杂务,而是将那柄已与萧无涯气息相连的桃木剑递给了他。
“今日起,授你攻守之术。”清虚道长立于院中,灰袍在寒风中微微拂动,神色肃然,“你体内之力非常理可度,寻常武技于你,或如孩童舞槌,难堪大用,亦或反伤己身。故只授你三式最简,亦是最根本之技。”
萧无涯握紧桃木剑,心中既期待又紧张。
“看仔细。”清虚言罢,并未取剑,而是以手代剑,缓缓演示。
第一式,劈。手臂高举,继而以肩为轴,凝聚周身气力,顺脊背之势,猛然下劈!动作简单直接,毫无花巧,却带着一股沉猛霸道、一往无前的气势,仿佛面前纵有顽石巨木,亦能一劈而开!
第二式,砍。由肩侧发力,手臂横扫而出,轨迹略斜,劲力含而不露,于最后瞬间爆发,更重挥砍与撕裂之意,攻守兼备,应对侧翼之敌。
第三式,刺。沉肩坠肘,力贯指尖,以身催剑,骤然前送!乃是所有招式中最快、最疾、最为凝聚一点之法,追求极致的速度与穿透,如毒蛇出洞,一击必杀!
三式演示完毕,清虚收势而立,气息平稳如常。他看向萧无涯:“此三式,‘劈’以力破巧,‘砍’以范围制敌,‘刺’以速与点破防。天下万般兵刃技法,追根溯源,大抵脱胎于此三式变化之中。”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平和却意味深长:“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剑是手臂的延伸,意是剑的灵魂。无招之时,方见真章。待你将这三式练至如呼吸般自然,意念所致,剑锋所至,便是遇到了山中猛兽,亦有周旋自保之力。
萧无涯凝神铭记,将道长每一个动作、每一句教诲都刻入脑中。他明白,道长传授的并非什么高深剑法,而是最本源的发劲、运力、凝意之法。这对于无法修行寻常功法、体内力量却又狂暴异常的他而言,是最实用,也可能是唯一的道路。
“你且自行练习,重在体会发力之感,意念凝聚之要,不必追求形似。”清虚吩咐道,随即走到一旁屋檐下,默默观看。
萧无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杂念,回想了一遍道长的演示,然后依样画葫芦,尝试做出“劈”的动作。
然而,看似简单的动作,自己做起来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手臂僵硬,发力散乱,下劈之时非但没有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反而因为用力过猛,带动了下盘不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他不气馁,调整呼吸,再次尝试。一次,两次,十次……数十次……
寒冷的冬日里,少年单薄的身影在院中不断重复着单调而枯燥的动作。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内衫,又被寒风一吹,带来刺骨的冰凉。手臂开始酸胀,继而变得沉重麻木,每一次抬起都如同坠着铅块。
“劈”得毫无气势,“砍”得绵软无力,“刺”得歪歪扭扭。
但他没有停下。他想起了心口的剑胚,想起了青牛村的夜晚,想起了货郎的传闻,想起了那日诡异的风声和发烫的石子。一股倔强与不甘支撑着他。
清虚道长始终沉默地看着,既不指点,也不催促,只是那深邃的眼眸中,偶尔会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时间悄然流逝,日头渐高。
萧无涯早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动作早已变形。但他依旧咬着牙,凭着一股狠劲,一次又一次地挥出手中的桃木剑。
终于,在一次竭尽全力的下“劈”之后,他力竭脱手,桃木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也踉跄着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手臂不住地颤抖。
清虚缓缓走了过来,拾起地上的桃木剑,递还给他。
“今日至此为止。过犹不及。”道长的声音平静无波。
萧无涯却没有立刻去接剑。他低着头,汗水顺着额发滴落在地上,形成一小片深色的印记。沉默了片刻,他猛地抬起头,因为脱力而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火焰。
他看着清虚,声音因为喘息而有些断续,却异常清晰、坚定:
“道长……我……我要变强。”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压在心底许久的话:
“我要保护道长。”
庭院仿佛骤然寂静了一瞬,连风声都似乎停滞。
清虚道长递剑的手悬在半空,那古井无波的面容上,终于清晰地掠过一丝极大的震动。他看着眼前这个累瘫在地、手臂颤抖、却眼神无比认真的少年,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衣衫和那执拗的神情。
五年的点点滴滴瞬间涌上心头——从血泊中抱起那个冰冷的小身体,到日夜不休的救治,到一字一句的教导,到看他一次次在煞气折磨中挣扎而起……这孩子从未抱怨,从未放弃,而如今,他挥汗如雨,说出的愿望,竟是……要保护自己。
一股极其汹涌的热流猛地冲撞着清虚常年冰封的心湖堤岸,来得如此猛烈,甚至让他的指尖都微微颤抖了一下。他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移开目光,望向远处苍茫的山峦,喉结上下滚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极轻极缓的、几乎融入风中的叹息。
他重新将目光落回萧无涯身上,眼神已恢复了以往的深邃,只是那深邃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一角。他没有回应那句“保护”,只是将桃木剑又往前递了递,声音低沉而温和:
“欲速则不达。明日再练。”
萧无涯看着道长似乎与平日无异、却又仿佛有哪里不同的神情,用力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了剑,挣扎着站起来。
他知道,路还很长,他很弱小。
但他迈出了第一步。
而道长那瞬间的动容,已是对他最大的肯定与回应。
寒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
少年握紧手中之剑,目光坚定。
道人负手而立,望向远山,眼底深处,冰霜之下,或有暖流悄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