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深冬,苍岚山的雪便不再温柔,一场接着一场,似乎要将天地间所有的生机与声响都彻底掩埋。清风观屋顶积了厚厚一层白色,檐下挂满了长短不一的冰棱,在偶尔露面的惨淡日头下,反射着冰冷坚硬的光。
萧无涯依旧每日在院中扫出的空地上练剑。“劈、砍、刺”,简单的动作重复千万次,手臂从最初的酸胀剧痛,到如今的麻木适应,甚至能隐隐感受到每一次发力时,肌肉细微的震颤与气流被划破的轨迹。体内那丝被引导的煞气,也在这种极致的重复与专注中,变得更为“听话”,淬炼的效果似乎也提升了一丝。
清虚道长有时会在檐下观看,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或是整理药材,或是擦拭那柄桃木剑。自那日药中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后,观中的气氛似乎悄然缓和了些许,一种无言的默契在师徒间流转,驱散了些许冬日的酷寒与孤寂。
这夜,雪又下了起来。起初只是细碎的雪沫,入夜后却转成鹅毛大雪,狂风卷着雪片,疯狂扑打着道观的门窗,发出呜咽般的嘶吼。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这一种声音,一种颜色。
观内,一盏小小的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方寸之地。萧无涯早已在偏房的床铺上睡下,白日练剑的疲惫让他沉入梦乡,即便窗外风雪怒号,也未能立刻将他惊醒。
清虚道长则在主室蒲团上静坐调息,呼吸悠长几不可闻,仿佛与这狂暴的雪夜隔绝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子夜时分,风力骤然加剧到一个惊人的程度!
“哐当——!”
一声巨响猛地撕裂了夜的沉寂!
是观门!那扇本就有些陈旧的门闩,竟被一股极其猛烈的穿堂狂风硬生生吹断,两扇门板被狠狠掼开,重重撞在两侧墙壁上,又弹回,在狂风中无助地开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响。
冰冷刺骨的寒风瞬间倒灌而入,卷着大片的雪花,顷刻间便在门口的地面上铺了白白一层。油灯的火苗被吹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室内光线陡暗,明灭不定。
清虚道长骤然睁开双眼,眸中毫无睡意,只有一片清明与警惕。他身形一动,已如一片枯叶般悄无声息地飘至门边,准备将那被吹开的门扉重新合拢闩好。
然而,就在他伸手欲扶住门板的刹那,动作却猛地僵住!
他的目光如电,穿透门外漫天狂舞的雪幕,死死盯向院墙的某一处阴影!
风雪太大,视线极度模糊,但他远超常人的灵觉却在疯狂示警——就在刚才门被吹开的瞬间,那院墙下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那不是被风吹动的雪团或枯枝,那是一个……模糊的、与环境融为一体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人形黑影!
那黑影似乎也没料到门会突然被吹开,暴露了行迹,在清虚目光扫到的瞬间,极其诡异地一晃,仿佛要融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谁?!”清虚道长一声低喝,声量不高,却蕴含着一种无形的威慑力,穿透风雪!
几乎在他低喝的同时,他身形不退反进,一步踏出门口,毫不犹豫地将自身暴露在风雪与可能的危险之下!他的动作快如鬼魅,反手已自身后抽出了那柄从不离身的桃木剑!
剑并未出鞘,但清虚握剑的姿势,却已是如临大敌的戒备状态!他周身那股常年内敛的沉静气息骤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如出鞘利剑般的锋芒,一股无形的、强大的气场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竟将扑打到近前的风雪都逼得微微一滞!
偏房内的萧无涯也被那声巨大的撞门声和道长的低喝惊醒。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狂跳,睡意瞬间全无。窗外风雪呼号,观内光线昏暗,一股莫名的不安与寒意攫住了他,比冬夜的寒冷更甚。
他赤脚跳下床,冲到门边,恰好看到清虚道长持剑立于洞开的观门口,背影挺拔如松,灰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将那灌入的风雪死死挡在身前!
“道长?”萧无涯惊疑出声,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待在原地,勿动!”清虚没有回头,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外面的风雪和那个未知的黑影之上。
萧无涯立刻止步,紧紧靠在门框边,屏住呼吸。他顺着道长的目光向外望去,只见漫天皆白,雪片密集得如同扯碎的棉絮,根本看不清院墙下的具体情况。但他能感觉到,道长那紧绷如弓弦的背部所传递出的极度紧张与戒备。
有什么东西在外面!绝非野兽!野兽不会让道长如此警惕!
是……人?还是……
他想起了发烫的磨血石子,想起了那日诡异的风声,心头猛地一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只有风雪仍在疯狂咆哮。
清虚道长持剑凝立,目光如炬,扫视着院墙外的每一处阴影。他的灵觉如同最精细的罗网,笼罩着整个道观周边。他能感觉到,那个黑影并未远离,但也并未再靠近,只是隐藏在风雪与黑暗之中,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又像是……某种冰冷的观察者。
双方在这狂暴的雪夜中,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对峙。
良久,久到萧无涯几乎要冻僵在原地。
清虚道长紧绷的肩背微微放松了一丝,但他并未收回剑,目光依旧锐利。
又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后退一步,重新退回观内,反手“砰”地一声将两扇门板用力合上,随即捡起地上断裂的门闩,勉强将门抵住。
风雪声被重新隔绝在外,观内恢复了相对的安静,只有油灯依旧不安地跳动着。
清虚道长转过身,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平时的深邃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翻涌着难以察觉的波澜。
“道长,刚才……”萧无涯急切地上前一步。
“无事。”清虚打断他的话,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一幕从未发生,“风大雪急,吹折了门闩而已。去睡吧。”
他的目光掠过萧无涯冻得发红的赤脚,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穿上鞋袜,莫染了寒气。”
萧无涯张了张嘴,看着道长那显然不欲多言的神情,将所有的疑问和不安强行压了下去。他知道,道长不想说的,他问也无用。
但那雪地中一闪而过的黑影,道长那如临大敌的姿态,却深深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清虚不再多言,走到窗边,透过窗纸的缝隙,再次向外凝视了许久,方才吹熄了油灯。
观内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风雪依旧在窗外肆虐呜咽。
萧无涯躺在床铺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黑暗中,他仿佛能听到隔壁道长房中,那柄桃木剑被轻轻摩挲的细微声响。
这一夜,有人安然入睡,有人彻夜戒备。
雪地中的黑影如同一个不详的注脚,预示着表面的平静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守护,从未如此具体而微。
而危机,也从未如此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