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阁的夜晚,并不似外表那般宁静。
窗外是枫晚城不夜的隐约喧嚣,窗内,是三人各自起伏的心潮。林风服过药后已然熟睡,呼吸平稳,但萧无涯却毫无睡意。他盘坐榻上,试图运功疗伤,但脑海中反复浮现的,却是日间慧明僧人的话语,以及澄心那番“一力承担”的回应。
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内心。
师门的压力,外界的窥探,都像无形的绳索,缠绕着他。更重要的是,赵嵩和那灰袍人如同悬顶之剑,不知何时会再次落下。被动地躲在这里疗伤,等待敌人上门?这绝非他的性格。
仇恨的火焰,从未熄灭,只是在梵音琴韵下暂时压抑。此刻,在这陌生的城池,安全的假象反而助长了它的燃烧。他需要行动,需要掌控感,需要抓住任何可能的线索,哪怕只是一丝一毫。
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夜探四海会!
四海会作为枫晚城的实际掌控者,消息必然灵通。赵家在此地必有据点,甚至那灰袍人的来历,四海会内部或许会有些许记载或风声。与其枯等,不如主动出击。
这个念头一经出现,便再也无法遏制。他看了一眼隔壁林风房间的方向,好友重伤未愈,绝不能让他再涉险。那么,唯有独自前往。
他深吸一口气,悄然下床,整理好衣物,将煞影剑紧紧缚在身后。就在他准备推开房门时,门却被从外面轻轻敲响了。
门外站着的是澄心和苏芷。澄心目光澄澈,仿佛能洞悉他所有心思;苏芷则是一如既往的清冷,但眼神中带着一丝了然。
“萧施主,夜色已深,意欲何往?”澄心平静地开口。
萧无涯心下一沉,知道自己的意图已被看穿。他索性不再隐瞒,沉声道:“枯坐于此,非我所愿。赵家与那灰袍人,绝不会善罢甘休。我想去四海会探探风声,或许能找到些线索。”
“不可。”苏芷直接否定,语气不容置疑,“四海会龙潭虎穴,戒备森严,其内必有筑基期甚至更强的高手坐镇。你伤势未愈,孤身前往,无异于自投罗网。”
澄心也劝道:“萧施主,报仇非一日之功,躁进乃是大忌。林施主尚需你照料,你若出事,他当如何?况且,敌暗我明,此时一动,不如一静。”
“等?等到什么时候?”萧无涯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压抑的焦躁终于显露,“等到赵家调集更多人手围住这清音阁?等到那灰袍人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大师,苏仙子,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不能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躲在这里!有些路,必须自己去走,有些险,必须自己去冒!”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反驳澄心和苏芷的建议。那股执拗的、属于少年人的倔强和深植于骨的孤独感,在此刻暴露无遗。他习惯了独自承担,习惯了依靠手中的剑去解决问题。
澄心看着他眼中翻涌的煞气和决绝,知道言语劝阻已是无用,只能轻叹一声:“执着是苦,施主这又是何苦。”
苏芷的眉头微蹙,冷然道:“你若执意送死,我等亦无法强拦。但望你记得,你并非孤身一人,你的冲动,可能会连累他人。”她的话直指核心,点出了萧无涯行为可能带来的后果。
然而,此刻的萧无涯已被复仇的执念和掌控局面的渴望占据了上风,他咬了咬牙,抱拳道:“二位恩情,萧无涯铭记于心。此事我意已决,若有不测,皆是我一人之责,绝不连累二位与清音阁!”
说完,他不等二人再劝,身形一闪,如同鬼魅般掠出跨院,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澄心与苏芷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他跟脚未稳,煞气易动,此去凶多吉少。”苏芷语气肯定。
澄心双手合十,面露悲悯:“心障已生,非外力可阻。我等既无法劝其回头,唯有尽力护其周全了。苏仙子,烦请你以秘法追踪其方位,贫僧随后接应。”
苏芷点了点头,没有多言,身形飘然而起,落于院内最高的一座假山之上。她盘膝坐下,古琴置于膝前,纤指并未拨动琴弦,而是轻轻按于弦上,闭目凝神。一股无形无质、却极为敏锐的音波之力以她为中心,如同水纹般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仔细感知着空气中那一道独特而凌厉的煞气轨迹。
澄心则默默运转佛元,周身泛起淡淡金光,准备随时出手。
……
枫晚城西区,一片气势恢宏的建筑群矗立于此,高墙大院,门前矗立着两尊巨大的石狻猊,门楣上悬挂着“四海”二字的巨大匾额,这里便是四海会的总部所在。
即便已是深夜,这里依旧灯火通明,守卫森严。一队队气息精悍的护卫来回巡逻,暗处更不知隐藏了多少暗哨。
萧无涯借着夜色和建筑的阴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接近。他收敛了全部气息,将《暗影步》施展到极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防卫漏洞。
他选择了一处相对僻静的侧院高墙,深吸一口气,足尖一点,身形如烟般掠上墙头,伏低身体,仔细观察院内情况。院内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主建筑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正当他准备潜入时,一股极淡却异常阴冷的气息,忽然被他敏锐的灵觉捕捉到!那气息……与当日的灰袍人同出一源,但更为隐晦!
“有线索!”萧无涯心中一震,不惊反喜。他立刻改变方向,朝着那阴冷气息传来的方向潜行而去。
那气息源自一处独立的、看似是库房的黑石建筑。建筑周围守卫明显更多,而且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阵法波动。
萧无涯心知此地重要,更加小心。他绕到建筑后方,找到一处通风的气窗,正准备设法潜入……
**嗡!**
一声轻微的震颤,他脚下的地面突然亮起数道诡异的符文!一股强大的束缚之力瞬间从地面升起,如同无形的藤蔓,死死缠绕住他的双腿!
“不好!有陷阱!”萧无涯脸色大变,立刻催动煞气,想要挣脱。但这阵法显然是专门针对高阶修士的,束缚之力极强,煞气冲击之下,符文光芒虽然剧烈闪烁,却并未立刻崩碎。
而这里的动静,立刻惊动了守卫!
“有刺客!”
“在丙字库房后面!”
尖锐的哨声和呼喝声瞬间划破夜空!数十道强横的气息从四面八方飞速掠来,将萧无涯团团围住!为首一人,赫然是一名身材魁梧、面容冷峻的中年汉子,其身上散发出的灵压,竟是练气大圆满的境界!他目光如电,锁定萧无涯,冷喝道:“何方宵小,敢擅闯四海会重地!拿下!”
刹那间,刀光剑影,各种法术光芒亮起,向萧无涯铺天盖地般涌来!
陷入重围,身陷阵法,面对远超自己实力的敌人,萧无涯体内的煞气被这极致的危机彻底引爆!
“吼——!”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双目瞬间变得赤红如血!磅礴的黑金色煞气如同火山喷发般从体内狂涌而出,强行冲撞着腿上的阵法束缚!煞影剑感受到主人的暴怒,发出兴奋的嗡鸣,剑身黑光大盛!
**咔嚓!**
在狂暴的煞气冲击下,腿上的阵法符文终于承受不住,寸寸碎裂!
挣脱束缚的萧无涯,如同脱困的凶兽,挥舞着煞影剑,与涌上来的守卫战在一起!剑法再无章法,只有最原始、最暴戾的杀戮本能!每一剑都带着撕裂一切的煞气,寻常练气中期的守卫触之即伤,碰之即亡!
然而,那名练气大圆满的魁梧汉子冷哼一声,亲自出手!他一掌拍出,掌风凝实如山,蕴含着恐怖的力量,直接震散了萧无涯劈来的剑气,重重印在他的胸口!
“噗!”
萧无涯如遭重击,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倒飞出去,撞塌了一堵矮墙。胸骨传来剧痛,煞气虽强,但境界的绝对差距难以弥补。更重要的是,连续催动煞气,他感到意识开始模糊,那股毁灭的意志正在疯狂冲击着他的理智边缘。
“要……失控了吗……”他心中涌起一股绝望和不甘。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铮——!**
一声清越激昂的琴音,仿佛从天外传来,穿透夜空格外的清晰!这琴音不再柔和,而是带着一股金戈铁马般的肃杀之气,音波化作无形的利刃,精准地扫过围攻萧无涯的几名守卫,让他们动作一滞!
紧接着,一道祥和却磅礴的金光从天而降,如同一口巨钟,罩在萧无涯身前!澄心和尚的身影出现在场中,月白僧袍在夜风中飘荡,他双手合十,口诵真言,梵文形成的金光壁垒,稳稳挡住了那名练气大圆满汉子的后续攻击!
“阿弥陀佛!诸位施主,请住手!此中必有误会!”澄心声音洪亮,试图平息干戈。
苏芷的身影也悄然落在萧无涯身边,纤指在琴弦上急速拨动,一曲急促而奇异的乐章响起,音波如同清凉的泉水,强行灌入萧无涯几乎被煞气吞噬的识海!
“凝神静气!跟着我的琴音运转灵力!”苏芷清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萧无涯在琴音的引导下,拼命守住最后一丝清明,艰难地运转《剑心通明秘法》,与体内暴走的煞气抗争。
那魁梧汉子见突然出现一僧一女,修为皆是不凡,尤其是那和尚的佛光,让他感到一丝忌惮。他挥手制止了想要继续进攻的手下,冷声道:“误会?此人夜闯我会重地,触发禁制,伤我弟子,岂是一句误会能了?二位是何人,为何要管这闲事?”
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最终,在澄心出示了某种代表身份的信物(或许是法华寺或与四海会上层有关的信物),并再三保证会约束萧无涯、查明缘由后,那魁梧汉子才勉强同意放行,但严令他们立刻离开,并不得再靠近四海会重地。
澄心和苏芷带着几乎虚脱、眼神恢复了几分清明的萧无涯,迅速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回到清音阁跨院,萧无涯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息,脸上毫无血色,既有伤势的原因,更有劫后余生的后怕和……深深的羞愧。
他不仅一无所获,还险些丧命,更是连累了澄心和苏芷不得不暴露身份出手,与四海会起了冲突。
澄心没有责怪他,只是默默为他运功疗伤。苏芷则收起古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待伤势稍稳,萧无涯抬起头,看着澄心,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前所未有的迷茫:“大师……我……我是不是做错了?”
澄心收功,看着他眼中首次出现的脆弱和自省,温和地说道:“施主,你并非错在追寻线索,而是错在方式。孤身涉险,非是勇敢,而是鲁莽。”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着萧无涯,一字一句地说道:
“**信任你的同伴,有时比手刃仇敌,更需要勇气。**”
这句话,如同暮鼓晨钟,重重敲在萧无涯的心上。他回想起自己决绝离开时苏芷的警告,回想起陷入重围时的绝望,以及澄心和苏芷不顾自身安危及时出现的身影……
他一直以为,独自承担一切是坚强,是避免连累他人。可现在他才明白,真正的强大,或许在于懂得依靠,懂得信任,懂得将后背交给值得托付的伙伴。
他缓缓低下头,第一次真正开始反思自己的“独行”。
夜色更深,清音阁内,少年心中的坚冰,在生死考验和同伴的无私守护下,出现了第一道深刻的裂痕。成长的代价,往往伴随着痛苦与反思,而这一夜的风波,无疑在他的人生轨迹上,刻下了至关重要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