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秽的蛋液顺着额角滑落。
粘稠的菜叶挂在发髻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
王振站在原地。
如同一尊被玷污的石像。
他的身后,
是同样狼狈不堪、满脸错愕的使团成员。
他们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格挡,
却挡不住那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比石块更伤人的咒骂与唾弃。
“为什么......”
一名年轻的官员喃喃自语,眼中满是无法理解的痛苦。
“我们明明是为了他们好,为了让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我们?”
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回答。
“走!快走!”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众人如梦初醒。
他们再也顾不上什么使节的仪态,也顾不上什么传道的使命。
护着头,
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客栈之内。
“砰!”
客栈的大门被重重关上。
总算将那汹涌的声浪与恶意的投掷物隔绝在外。
使团成员们背靠着门板。
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魂未定与屈辱。
刚才还意气风发,
准备在京畿门户大展拳脚的他们,此刻却像一群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这巨大的落差,
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与迷茫。
“到底......到底发生了什么?”
终于,
有人打破了这压抑的寂静,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那些百姓,他们像是疯了一样!他们叫我们......叛徒?”
“我听见了!”
另一人激动地附和,“他们还说朝廷发了邸报,说我们被逆贼收买了!”
“这怎么可能!”
“天地良心,我们连黔州的一文钱都没拿过!”
“是皇城......一定是皇城那边出了问题!”
一个年长的官员,脸色惨白地分析道。
“我们一路行来,百姓的态度都是好奇与向往。”
“只有朝廷的命令,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整个关中地区的舆论瞬间逆转!”
“是大唐皇帝......是大唐皇帝出手了!”
这个猜测,
像一块巨石,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们可以面对无知百姓的误解。
可以面对敌人的刀剑。
但唯独无法想象,
自己一心想要拯救的君王与国家,会将他们定义为敌人,用最恶毒的言语来攻击他们。
一时间,
整个客栈大堂内,弥漫着一股名为“绝望”的气息。
“肃静!”
就在众人心神大乱之际,王振那沉稳而有力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已经用袖子擦去了脸上的污渍。
虽然衣袍依旧狼藉,
但他的眼神却恢复了清明与冷静。
那种在黔州时培养出的、面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
让他在此刻显得格外醒目。
众人下意识地闭上了嘴,
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这位主心骨。
王振环视了一圈垂头丧气的同僚,缓缓点头:
“张大人说的没错。”
“能有如此能量,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颠倒黑白,将我们经营了一路的好名声彻底摧毁,除了那位高居于太极殿之上的大唐皇帝,再无第二人。”
他语气平静,
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有人惶急地问。
“大唐皇帝已经将我们定性为叛徒,明日到了长安,等待我们的,恐怕就是天子一怒,血溅五步了!我们连辩解的机会都不会有!”
“是啊,王大人!”
“人言可畏,众口铄金!我们现在百口莫辩,再说什么都不会有人信了!”
看着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
王振的嘴角,
却反而勾起了一抹冷冽的笑意。
“慌什么?”
他淡淡地说道。
“在我们踏上这条路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今天。”
“大唐皇帝是何等雄主?”
“他岂会坐视自己的帝国根基被我们几句话动摇?”
“会用这种手段反击,才证明我们......做对了!”
他停顿了一下,
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现在,都回房去,清理一下自己。”
“等外面的声音散去,我需要出去一趟,亲眼看看,我们的皇帝大唐皇帝,为我们准备了一场多么盛大的‘欢迎仪式’。”
他的镇定感染了众人。
原本慌乱的心绪,也渐渐平复了下来。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
默默地点了点头,各自散去。
王振回到自己的房间,
冷静地换下那身污秽的衣袍,从包袱里取出了一套最不起眼的灰色布衣。
他又从水盆里抓了些许泥灰。
随意地抹在脸上,
原本那个出身高贵、气度不凡的礼部官员,瞬间变成了一个风尘仆仆、毫不起眼的乡下汉子。
待到楼下的喧嚣声渐渐平息。
他才压低了帽檐,
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从客栈后门溜了出去。
走在蓝田县的街道上。
王振才真正感受到了李世民舆论攻势的恐怖。
几乎每隔百步,
就能看到墙上张贴着崭新的皇榜邸报。上面用最严厉的措辞。
将他们一行人定为“通敌叛国”之罪,并“揭露”了黔州的“真相”。
——苛政、暴虐、民不聊生。
所谓的富足平等,
不过是李承乾为笼络人心而编造的弥天大谎。
他走进一家茶馆,
里面座无虚席,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王振卖国记”。
故事里,
他被黔州的妖女所惑,收受了数不清的金银珠宝,这才昧着良心,为逆贼张目。
他甚至还听到邻桌的几个商贩在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
“那王振一家老小的性命,都被李承乾拿捏着呢,不听话就得满门抄斩!”
“可不是嘛!”
“我三舅姥爷的远房侄子就从黔州逃出来的,说那里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男人当牛做马,女人......唉,不堪入目啊!”
谎言编造得有鼻子有眼。
细节丰富,
甚至连“人证”都准备好了。
这张由皇权亲手编织的天罗地网,已经将他们彻底笼罩。
并且死死地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呵呵......真是好手段啊,大唐皇帝。”
王振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听着耳边种种不堪入耳的议论,口中发出了一声冰冷的轻笑。
他没有愤怒,
只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战栗。
他终于明白,
李世民选择的战场,不在前线,也不在庙堂,而是在这人心之间。
这位千古一帝,
用他最擅长的权谋之术,不动声色地给了自己一记致命的闷棍。
弄清楚了一切,
王振不再逗留,悄然返回了客栈。
当他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原原本本地告诉所有人时。
刚刚才平复下去的众人,
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完了......这下彻底完了......”
“连人证都有了......我们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明天到了长安,我们就是人人喊打的叛徒,等待我们的,只有刑场......”
绝望的情绪,比刚才更加浓郁。
然而,
就在这片绝望的死寂之中,王振却忽然笑了起来。
“诸位,”
他环视着众人,脸上的笑容自信而从容,“既然我们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症结所在,那么想要解决它,就简单多了。”
说着,
在所有人不解的目光中。
他缓缓地从自己贴身的衣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份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张。
那是一份报纸。
与大唐粗糙的纸张不同,这份报纸纸质细腻光滑。
上面的字迹是用一种奇特的黑色油墨印刷而成,清晰无比,排版整齐。
这,就是黔州最新一期的《黔州日报》。
王振将报纸缓缓展开,平铺在桌面上。
一个巨大而醒目的标题,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眼球。
——快递,使命必达!
我军对吐蕃王都实施外科手术式打击,松赞干布无条件投降!
标题之下,
是一张占据了近半个版面的图片。
虽然图像有些模糊。
但依旧能清晰地看到,在一片连绵的雪山之间,一朵巨大无比的蘑菇云,正翻腾着升上天空。
那毁天灭地的威势,
哪怕只是透过一张静态的图片,也足以让人心胆俱裂!
而在图片的旁边,
还附有一张小图,赫然是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亲笔署名,并盖上了王印的国书。
——一份措辞卑微到极致的......
投降书!
“这!这是......”
所有人都围了上来,死死地盯着那份报纸,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们离开黔州时,
并没有了解黔州和吐蕃的进展。
万万没想到,
黔州竟然已经用这种神鬼莫测的手段,将一个纵横高原的强大王国,彻底打残。
逼其俯首称臣!
“大唐皇帝以为,我们是在说谎。”
王振的手指,
轻轻点在那朵蘑菇云的图片上,声音平静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他以为,我们口中的黔州,是他可以随意用笔墨来抹黑、来定义的。”
“他以为,这场战争的主动权,还握在他的手里。”
“他错了。”
王振抬起头,
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同僚们,一字一句地说道:
“李世民可以动用整个帝国的力量来编织谎言,但我们,只需要一样东西就够了。”
“那就是——事实!”
“这份报纸,就是我们反击的利器!是戳破他所有谎言的最锋利的矛!”
他的声音充满了感染力。
让原本心如死灰的众人,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
“他们说我们骗人,我们就把吐蕃的投降国书拍在他们脸上!”
“他们说黔州外强中干,我们就让他们看看这神罚般的蘑菇云!”
“他们说我们是井底之蛙,我们就让他们知道,我们所站的高度,是他们永远无法想象的!”
“李世民最大的问题,就是信息堵塞!”
“他根本不知道黔州这一个月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元首的手段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他还以为,我们最大的依仗,仅仅是那个叫‘乘风’的武器。”
王振拿起那份报纸。
如同举起一面战旗。
“他想打信息战,那我们就陪他玩到底!”
“明日入长安,就是我们吹响反攻号角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