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丰银行经理办公室,时间仿佛被精准刻度切割,流淌着冷静而疏离的空气。
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光洁的红木桌面投下条形的光栅,将空间分割得如同金融报表般清晰分明。
孙应洋坐在桌后,金丝眼镜链垂下细微的银光,他正有条不紊地向沐兮分析着海外资产查询可能遇到的各类程序问题。
语速平稳,用词精准,每一个微笑的弧度都经过精确计算。
沐兮则扮演着耐心聆听、偶尔因专业术语而略显困惑的角色,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缠绕着手帕。
侍应生悄无声息地送来红茶与几样精致的英式茶点。白瓷细腻,银器闪亮。
孙应洋微微颔首,示意沐兮请用。他习惯于在谈判间隙用这些细节观察对方,品味、习惯,往往能泄露比言语更多的信息。
沐兮端起茶杯,小啜一口。或许是因为略微紧张,又或许是旧日习惯在不经意间流露,她放下茶杯时,指尖轻轻拂过碟沿一小撮洒落的细砂糖,没有将其搅入茶中。
而是极其自然地将那点糖粒,拨到了手边那块小巧的杏仁饼干的旁边——一个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孩子气的细微动作。
正拿起方糖夹的孙应洋,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他的目光并没有立刻聚焦在那点糖粒上,而是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引力牵动,落在了沐兮那只刚刚完成这个细微动作的手上。
手指纤细,骨节分明,带着一种易碎的美感。
然而,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如同细微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他的神经末梢。
没有任何清晰的画面或记忆涌现。没有。只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不是对这个人,而是对那个动作本身。那个细微的、近乎无意义的、将糖粒拨到点心旁的动作。
为什么会熟悉?
这种毫无效率、甚至略显浪费的举动,与他所受的英式教育、与他严谨自律的作风格格不入。
这感觉来得突兀且毫无缘由,让他心底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和…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冰封般的刺痛。
“因此,即便能找到账户”
“若无特定密钥或授权文书,流程也会非常棘手…”
他继续着方才的话题,声音依旧平稳,但若是有极其熟悉他的人在场,或许能听出那平稳之下,极其微弱的、一丝几乎不存在的滞涩。
沐兮并未察觉这细微的变化,她的注意力仍在对话本身。
她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染上真实的愁绪:“那些父亲的旧物,我都整理过,并未见到类似密钥的东西”
“或许,真的找不到了吧”
她说着,下意识地抬起左手,用食指指节轻轻抵了一下自己的下颌——一个她在努力回忆或感到困扰时,从小到大的习惯性小动作。
孙应洋的目光再次被那个小动作吸引。
这一次,那莫名的熟悉感更加清晰了一些,伴随着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怀念的情绪?
但这情绪太荒谬、太不合时宜了,他对这位沐小姐,只有基于利益的评估和算计,何来怀念?
他感到一阵轻微的反胃和眩晕,不得不借着低头整理袖口的动作掩饰过去。腕间昂贵的百达翡丽腕表折射出冷硬的光。
“或许,沐小姐可以再仔细回忆一下”
“沐老先生是否有特别钟爱,或是习惯性存放重要物品的地方?”
他迫使自己的声音保持绝对的冷静,甚至比平时更冷了几分,试图用理性压下那诡异的不适感。
“例如,书房里某个特定的抽屉?或者他是否偏爱某种特定的木材或香料?”
“有时,气味也能触发记忆”
他试图将话题引回可控的、逻辑的层面。但话一出口,他自己却微微怔住。“气味触发记忆”?
他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这不像他平时纯粹基于利益的分析。
沐兮并未多想,只当是寻常建议。她微微蹙眉,努力思索着:“父亲的书房,总是有一股很淡的墨香和一种冷冽的木质香味,像是陈年的雪松木”
“雪松木…”
孙应洋几乎是无声地重复了这三个字。一瞬间,一股极其淡薄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冷冽木质香气,混合着旧墨的味道,毫无预兆地窜入他的鼻尖——那是一种幻觉,却真实得让他指尖发凉。
他猛地端起面前的冰水,喝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试图浇灭那突如其来的、几乎让他失控的诡异既视感。
“…孙经理?”
沐兮注意到了他略显突兀的举动。
“没什么”
孙应洋放下水杯,力道稍重,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一响。
他迅速恢复了常态,脸上重新挂上那种无懈可击的、略带疏离的职业微笑。
“只是突然想到,瑞士那边的银行保险库,有时也会采用特种木材防潮”
“抱歉,走神了”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
但只有孙应洋自己知道,刚才那短短几秒内,他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地动山摇。
那些陌生的熟悉感,那些毫无来由的情绪波动,像是一面光洁的镜子上突然出现的细微裂痕。
虽然微小,却足以让他对自己坚信不疑的世界产生一丝难以言喻的动摇。
接下来的谈话,在一种看似正常实则暗流微涌的氛围中结束。
孙应洋依旧专业而冷静,但每一次看向沐兮,目光中都似乎多了一层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解读的审视。
送走沐兮后,他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楼下黄浦江上往来的船只。
夕阳的光辉为一切镀上金色,却无法温暖他此刻冰凉的内心。
他下意识地抬起手,看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腕表冰冷的触感提醒着他的身份和地位。
他是孙应洋,汇丰银行经理,英国公民。
可为什么…那个女人的一些小动作,会让他感到…熟悉?
这种无法用逻辑解释的感觉,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而离开银行的沐兮,坐在车里,回想着孙应洋最后那片刻的失态和那句关于“雪松木”的话,心中也只是掠过一丝淡淡的疑惑,并未深想。
线索如同水面下的暗流,悄然涌动,却尚未浮出水面。
只有一些细微的、几乎不可察的涟漪,在当事人未曾留意的心湖中,轻轻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