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光那双阅尽人间沧桑的眼睛,仔仔细细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刑徒工匠。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与敬畏。
“你……”
田光只说了一个字,便停住了。
他发现,自己那颗在宦海沉浮数十年、早已锻炼得如古井般波澜不惊的心,此刻竟狂跳不止,几乎要从胸膛里挣脱出来。
他身后的百将赵武,以及更远处的秦军士卒们,全都屏住了呼吸,鸦雀无声。
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风雪的呼啸,以及那三个巨大弹坑中冒出的,尚未散尽的焦臭气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一老一少,两个身份地位天差地远的男人身上。
一个,是北地郡的最高长官,封疆大吏。
另一个,是连性命都无法自主的刑徒工匠。
然而此刻,在这片由那个刑徒亲手缔造的修罗场上,这种身份的鸿沟,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抹平了。
李源很平静。
他能感受到对方目光中那毫不掩饰的震撼、探究、贪婪,以及……一丝深深的忌惮。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刚才那场战斗,是向这个世界展示“肌肉”的武试。
而接下来的对话,则是决定自己生死的文试。
一步走错,万劫不复。
田光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情绪。
他毕竟是田光。
他缓缓收敛了外露的震惊,那张略显富态的脸上,重新恢复了封疆大吏应有的沉稳与威严。
他不能在这里失态。
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出自己心中那足以焚天的野望。
“你,跟我来。”
田光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说完,他便转过身,径直朝着自己骑队来时方向的临时营帐走去,似乎笃定李源一定会跟上。
百将赵武愣住了。
老卒陈默和烽火台上的弟兄们也愣住了。
这是什么情况?
不应该是当众嘉奖?不应该是论功行赏吗?
为何郡守大人竟是这般反应?
赵武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看到郡守大人那不容置疑的背影,又把话咽了回去。他只能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看了一眼李源,示意他跟上。
李源心中了然。
果然,越是身居高位者,心思越是深沉。
想从自己身上攫取最大的利益,密室中的交锋,远比广场上的封赏来得更直接,也更彻底。
他没有丝毫犹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在陈默等人担忧的目光中,迈开脚步,不紧不慢地跟在了田光身后。
……
郡守的临时营帐,并不奢华,只是一顶普通的军用帐篷。
但当李源踏入其中的那一刻,帐帘落下,隔绝了外界所有的风雪与窥探。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下来。
帐内,燃着一盆炭火,驱散了些许寒意。
两名侍立在旁的亲卫,在田光一个眼神的示意下,躬身退了出去,并从外面将帐帘严严实实地合拢。
现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李源和田光两个人。
之前在外面那份属于封疆大吏的沉稳与威严,在帐帘落下的瞬间,便从田光的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没有坐下。
他就那样站在炭盆旁,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帐篷壁上,扭曲,拉长,像一头蛰伏的猛兽。
他缓缓转过身,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了李源。
那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仿佛要将人从里到外彻底看穿的锐利。
之前那丝和善与欣赏,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到极致的,探究与逼问。
“这里没有外人。”
田光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现在,你可以说了。”
他向前逼近一步,那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墙壁,朝着李源碾压而来。
“你,究竟是何人?”
李源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的闪躲。
田光似乎对他的沉默并不意外,嘴边反而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绕着李源,缓缓地踱步,像是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审视一头即将被关入笼中的猛虎。
“刑徒工匠?李源?”
“呵,这名字,这身份,或许能骗过赵四那样的蠢货,能骗过赵武那样的武夫。”
“但骗不了我。”
他的脚步,猛地停在了李源的背后。
“我曾见方士炼丹,以硫磺水银,造出烈火浓烟,看似威势骇人,实则不过是唬人的把戏。”
“我也曾见墨家巨子,演示机关之巧,木鸢飞天,木牛流马,精巧绝伦,却终究是奇技淫巧,难登大雅之堂。”
“但你的东西……”
田光的声音陡然一沉,带着一丝后怕的颤栗。
“那不是戏法,也不是奇巧。”
“那是……战争!”
“那是能将百人骑兵队瞬间抹去,能让大地为之颤抖的……雷霆!”
他猛地转回李源身前,双目如电,一字一顿地逼问:
“说!”
“你师从何处?!”
“是鬼谷门下,还是阴阳家秘传?!”
“亦或是……海外仙山的哪位高人弟子?!”
“此等神器,此等改天换地之能,绝非凡人能造!”
“你,究竟是谁?!”
最后一声质问,如同惊雷,在小小的营帐内轰然炸响!
田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贪婪、野心、以及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
他怕。
他怕这真的是什么鬼神之力,自己无法掌控。
他又渴望。
他渴望这股力量能为自己所用,成为他平步青云,封侯拜相的通天之梯!
面对这关乎生死,直指灵魂最深处秘密的质询,李源的心跳,终于漏跳了一拍。
他知道,自己的答案,将决定他接下来,是成为这头猛兽口中的“祥瑞”,还是成为他脚下的一具,保守着秘密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