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领旨。”
当这三个字从李源口中说出时，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围那凝固如实质的空气，才重新开始流动。
嬴政脸上那癫狂的潮红，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满意的，如同欣赏自己最完美作品般的审视。
他扶起单膝跪地的蒙恬，又亲自走上前，将躬着身的李源，扶了起来。
他的手，再次拍了拍李源的肩膀。
这一次，力道不再那么刚猛，反而带着一丝长辈对晚辈般的亲切。
“好，很好。”
嬴政的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威严，但那份发自内心的愉悦，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李源，朕知道，这个任务，很难。”
“朕也知道，你方才所说的那些困难，都是实情。”
“但是！”
嬴政话锋一转，那双鹰隼般的眸子，再次变得锐利起来。
“朕的大秦，从不畏惧困难！”
“朕相信你，相信你的‘格物之理’，能为朕，为大秦，创造出这个奇迹！”
李源心中苦笑。
这已经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了，这是物理规律的问题。
不过，他很明智地没有再提那些扫兴的话。
他知道，现在需要做的，不是辩解，而是思考，如何将这个不可能的任务，转化为推动天工院发展的，最大的资源和护身符。
而嬴政，显然比他想得更远。
“要造出铁甲战车，人手、钱粮、物料，缺一不可。”
嬴政踱着步，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重新落回到李源身上。
“朕给了你天工院，给了你便宜行事之权。但，这还不够。”
“你的身份，太低了。”
“一个区区公士，如何能号令郡县，调动资源？如何能让那些自视甚高的朝臣，心甘情愿地为你这‘铁甲战车’大开方便之门？”
嬴政的话，让李源心中猛地一动。
他隐隐猜到了什么。
而一旁的李斯，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则愈发强烈。
果然，下一秒，嬴政那不容置疑的声音，便响彻了整个工坊！
“传朕旨意！”
中车府令赵高，立刻躬身向前，尖着嗓子应道：“奴婢在！”
嬴政看着李源，一字一顿，金口玉言，声如洪钟！
“天工院院主，公士李源，以‘格物之理’，造‘蒸汽之心’，为帝国开万世之基业，其功，远胜沙场万军！”
“即日起，晋爵！”
“左庶长！”
“食邑三百户！赏金千金！另，赐府邸一座！”
“天工院上下，所有参与‘蒸汽之心’研造之匠人，皆官升一级，赏钱百！”
轰——！
这道旨意，如同一颗真正的重磅炸弹，在天工院，也在所有人的心中，轰然炸响！
左庶长！
大秦二十等爵位的第十等！
从第九等的五大夫开始，便可称“卿”，正式迈入帝国高级官员的行列！
而左庶长，更是军功爵中，一个极为显赫的位置！通常只有在战场上立下赫赫战功的方面大将，才有资格获得！
从一个戴罪之身的工匠，到恢复良籍的公士，再到如今，一步登天，位比九卿的左庶长！
李源，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
这种晋升速度，在大秦立国以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陛下！万万不可！”
一个尖锐而急促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是那名一直跟在李斯身后的儒家博士，淳于越。
他满脸涨红，激动地从队列中冲了出来，对着嬴政，大声疾呼：
“陛下！祖宗之法不可废啊！”
“我大秦以耕战立国，爵位乃是赏赐给沙场用命的将士，与辛勤耕作的百姓的！”
“这李源，不过一工匠耳，以奇技淫巧，博陛下欢心，何德何能，可与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同列于朝堂之上？！”
“如此封赏，是乱我大秦国本！寒我边关将士之心啊！陛下！请三思啊！”
淳于越说得声泪俱下，仿佛李源的封爵，已经是亡国之兆。
然而，嬴政只是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拖下去。”
两个字，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立刻有两名虎狼般的黑冰台锐士上前，一把架住还在哭喊的淳于越，堵住他的嘴，直接拖了出去。
处理完这个跳梁小丑，嬴政的目光，才落到了李斯的身上。
李斯心中一凛，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
他缓缓出列，躬身一揖，声音沉稳，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陛下。”
“淳于越博士言语虽有不当，但其所言之理，却不容忽视。”
“左庶长之爵，乃国之重器，非有大军功者，不得授之。此乃商君所定之法，亦是我大秦百年来的铁律。”
他没有像淳于越那样激动地反对，而是搬出了“法”。
在大秦，法，就是天。
“李源以工匠之身，造出神机，确有大功。臣以为，可赐其重金，可赏其良田，甚至破格赐予其‘大夫’之爵，以彰其功。”
“但左庶长……陛下，此例一开，日后，人人皆可不思耕战，转而钻营此等‘奇技’，以求一步登天。”
“到那时，我大秦的根基，恐将动摇。”
李斯的话，说得有理有据，掷地有声。
他将问题，从对李源一个人的封赏，上升到了动摇整个帝国国策的高度。
这，才是真正致命的杀招！
一时间，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都想看看，面对“祖宗之法”，面对“帝国根基”，这位向来以法度治国的帝王，会如何抉择。
然而，嬴政的反应，再次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没有辩论，甚至没有解释。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李斯，脸上，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冰冷而又霸道的笑容。
“丞相。”
“你说的，都对。”
“但是……”
他顿了顿，那双俯瞰众生的眸子，扫过李斯，扫过在场的所有人。
最后，用一种毋庸置疑的，君临天下的语气，缓缓说道：
“朕！”
“说他有功，他便有功！”
“朕说他的功劳，足以封爵左庶长，那便……足以！”
“朕的意志，就是大秦的法！”
“谁，有异议？”
话音落下，整个世界，一片死寂。
李斯缓缓地，缓缓地，低下了他那颗，在大秦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傲的头颅。
他知道，自己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在皇帝那已经失控的，对“钢铁军团”的狂热渴望面前，任何的法度，任何的祖制，都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
“臣……无异议。”
李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四个字。
“臣等，恭贺李庶长！”
蒙恬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对着李源，朗声大笑，真心实意地抱拳行礼。
“恭贺李庶长！”
夏侯婴那冰冷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恭……恭贺院主！不！恭贺庶长大人！”
公输石、赵月、王二……整个天工院，爆发出了一阵，迟来的，却又无比狂热的山呼海啸！
在这震天的欢呼声中，李源，这位新晋的左庶长，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位缓缓低下头颅的，大秦丞相。
他看到，在李斯那低垂的眼帘之下，一闪而过的，是再也不加掩饰的，冰冷刺骨的……
杀意！
风暴，已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