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次死亡后，张玉睁开了眼。
胸口的灼痛像烙铁般贯穿五脏六腑，鲜血从心口喷涌而出，染红了粗布衣衫。
他跪倒在铁锈村村口的石碑旁，手指深深抠进黄土，指节发白。
耳边，系统冰冷的机械音再度响起：
【Npc“老铁匠的学徒”已死亡，3秒后将在原地刷新。】
他喘着粗气，意识却前所未有的清晰——不是程序化的麻木重生，而是真正“醒”了过来。
这不是梦。
他记得雷雨夜，记得那道劈落的闪电，记得自己为还原《越女剑诀》最后一式“鹤唳九霄”，亲自持剑跃入暴雨中拍摄。
那一剑，斩开了云层，也斩断了他的命。
他是张玉，国术剑术大师，影视武术指导，一生追求剑道至理。
他通晓三十六路古剑谱，精研内外双修之法，甚至能凭呼吸节奏推演招式流转。
他曾立誓，要让世人看见真正的中华剑术，而非舞台上花里胡哨的舞剑。
可现在，他成了一个Npc。
一个站在新手村村口，每天机械重复着“欢迎来到铁锈村”的底层剑士。
张玉缓缓抬头，目光扫过这片陌生又熟悉的土地。
低矮的茅草屋错落分布，铁匠铺前炉火熊熊，火星四溅。
远处新人玩家成群结队，手持铁剑木盾，大声喧哗着冲向野外怪物。
这里是《破晓与荣耀》的世界——莫拓大陆边缘的铁锈村，新人玩家的起点，也是他九十八次死亡的终点。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年轻，有力，却布满老茧，那是常年握锤留下的痕迹。
这具身体属于“老铁匠的学徒”，一个毫无存在感的背景板角色。
他尝试迈步，刚一抬脚，双腿骤然僵直，仿佛被无形锁链死死钉在原地。
【职责未尽，不可离岗。】
一行冰冷的文字浮现在意识深处，没有声音，却如铁律般不可违逆。
不能离开？那便只能待在这里，任人宰割？
正想着，一队新人玩家大笑着走来。
五人小队，装备粗糙，眼神却满是兴奋与戾气。
为首的红发青年瞥了他一眼，咧嘴一笑：“这Npc天天站这儿念叨，烦死了，杀一次练手！”
话音未落，长剑已出鞘。
寒光闪动，五把铁剑同时劈下。
张玉瞳孔骤缩。
生死本能瞬间压倒混乱思绪，身体竟自行反应——左手微抬，右腕轻旋，短剑斜引，一记太极剑中的“云手化劲”脱手而出！
“铛！”
一剑偏斜，砸在石碑上火星四溅。
其余四剑却毫无阻碍地贯穿他的胸腹。剧痛炸裂，视野瞬间血红。
意识沉入黑暗前，张玉只听见那个红发玩家惊疑的声音：“等等……这Npc……刚刚格挡了？”
第三次刷新。
张玉睁开了眼，呼吸微滞。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望向村口，而是低头凝视自己的双手。
那五剑的轨迹，力道的强弱，甚至玩家出手前那一瞬的肌肉抽动，全都清晰印在脑海。
更诡异的是——他能“感觉”到。
不是记忆，是身体的记忆。
仿佛这具躯壳，在一次次死亡中，悄然记住了那些本不该属于它的反应。
他缓缓抬起剑，模拟刚才的“云手化劲”。动作生涩，却完整无误。
这不是系统赋予的技能，也不是游戏模板里的动作包。
这是他前世千锤百炼的国术剑法，竟在这异界躯壳中，留下了一丝痕迹？
张玉眼神渐冷。
九十八次死亡，每一次都是无意义的刷新。
新人玩家杀他，只为测试伤害、取乐、甚至只是为了看Npc会不会喊疼。
他像蝼蚁般被践踏，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可现在……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里仿佛有微弱的热流在游走——那是内劲运转的错觉？
还是灵魂与数据融合后的异变？
不，或许……不是错觉。
他缓缓闭眼，心神沉入体内。一段模糊的界面在他意识中浮现：
【当前技艺：太极剑法·入门（12%）】
【熟练度获取方式：实战演练、持续修炼】
【提示：可解析技能原理，融合国术体系，创造专属武学】
张玉猛然睁眼，眸中寒光如剑。
这不是普通的Npc面板。
这是……属于他的道。第三次刷新。
张玉睁开眼，天色已近黄昏。
夕阳如血，洒在铁锈村斑驳的石板路上，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
他没有立刻站起，也没有像前九十七次那样木然地走向村口石碑，重复那句被玩家听了就烦的“欢迎来到铁锈村”。
他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指尖轻触地面，感受着泥土的温度，呼吸缓慢而深沉。
痛感尚未完全消散——那是五把铁剑贯穿胸膛的撕裂之痛，是灵魂与数据被强行撕裂又重组的灼烧。
可这一次，他的意识没有被死亡的空白吞噬，反而异常清明。
他开始回忆。
不是回忆前世，而是回忆死亡。
那一剑从左肩斜劈而下，力道七分，角度偏外；第二剑自下而上撩击腹部，速度最快但收势不及；第三剑直刺心口，最狠，却因脚步不稳略偏半寸……五个人的出手节奏、力量分配、甚至攻击前那一瞬的肌肉微颤，全都像刻进骨髓般清晰浮现。
更诡异的是——他的手臂，竟在无意识中微微颤动，仿佛在复现那些格挡的动作。
张玉瞳孔微缩。
他缓缓抬起右臂，握紧腰间那柄钝得连菜刀都不如的铁短剑，尝试重现刚才那一记“云手化劲”。
动作生涩，手腕僵硬，可当剑锋斜引、以柔化刚的弧度划出时，一股微弱的暖流竟从丹田处升起，顺着手少阳三焦经缓缓流转至肩肘，再灌入腕间。
那不是魔法，也不是斗气。
那是内劲。
哪怕在这具被系统编码束缚的Npc躯壳里，哪怕这具身体从未修习过国术，可只要他意念一动，只要他真正“想”起某一套剑法，体内就会泛起这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热流。
他闭上眼，心神沉入。
脑海中，浮现出《武当太极剑》起手式——“白鹤亮翅”。
他默念口诀，调息凝神，体内那股气感随之流转，仿佛唤醒了某种沉睡的机制。
刹那间，意识深处骤然浮现一块半透明的面板，边缘泛着淡青色光晕，如同古籍卷轴缓缓展开：
【当前技艺：武当太极剑·入门（1%）】
【熟练度获取方式：实战演练、持续修炼、心法契合】
【备注：本系统独立于游戏规则之外，仅绑定宿主灵魂】
张玉呼吸一滞。
这不是系统赋予的技能栏，也不是新人玩家能看到的属性面板。
它不显示hp、mp、攻击力、防御力……任何与《破晓与荣耀》相关的游戏数据都不存在。
但它却真实记录着他所掌握的国术技艺进度。
他试着在心中默念《越女剑诀》第一式“柳絮随风”，面板却毫无反应。
再试《峨眉刺剑术》，依旧沉寂。
唯有太极剑，因刚才实战中本能施展，且契合当前身体状态，才被成功激活。
原来如此。
这个金手指，不是凭空赐予，而是以现实中的武学经验为种子，以死亡与战斗为养分，以意识与气感为媒介，才得以在异界数据中生根发芽。
它不属于系统，而是他灵魂与这具Npc融合后诞生的异变。
张玉眼神渐冷，掌心缓缓收紧。
若这面板暴露，必被系统判定为异常数据，轻则清除记忆，重则直接抹除存在。
他必须隐藏它，像藏一把未出鞘的剑，藏到足以斩断命运锁链的那一天。
他缓缓起身，拍去身上尘土，走向村口石碑。
脚步依旧受限，无法离开岗位半步，可他的姿态已悄然改变——不再是那个麻木重复台词的背景Npc，而是一个在沉默中积蓄力量的剑者。
夜幕降临。
炉火仍在铁匠铺前熊熊燃烧，老铁匠卡尔佝偻着背，机械地挥动铁锤，火星四溅。
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曾是这具身体的原主。
可如今，那具躯壳只剩本能，灵魂早已在无数次刷新中消散殆尽。
张玉望着他，心头涌起一丝悲凉。
这就是Npc的宿命？
被设定，被重复，被杀死，再刷新，永无尽头？
远处传来新人玩家的欢呼声，有人在野外升了级，有人爆出了一件白装。
笑声刺耳，像刀子刮过耳膜。
突然，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巷口探出头来。
是小阿七，村里唯一的孤儿Npc，平日靠帮人跑腿换口饭吃。
他手里攥着一块发黑的面包，怯生生地走近。
“你……今天没说‘欢迎’。”小阿七低声说，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巡查使徒说，Npc失职会被净化。”
张玉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小阿七咬了咬唇，还是把面包递了过来：“给……我偷藏的，没发霉。”
张玉低头接过，指尖触到那粗糙的表皮，心头竟泛起一丝久违的暖意。
在这个被规则与程序支配的世界里，竟还有一个Npc，会因为一句台词的缺失而担心。
他轻轻点头：“谢谢。”
小阿七咧嘴一笑，飞快跑开了。
张玉站在原地，握紧面包，目光却落在远处漆黑的森林边缘。
玩家可以杀他，系统可以束缚他，但只要他还记得那一剑斩开暴雨的锋芒，只要这具身体还能感知到内劲的流转，他就不是任人宰割的傀儡。
他低头看向掌心，那股微弱的气感仍在游走，如同深埋地底的火种。
既然这世界以痛觉惩罚异常，那他便以剑意为引，点燃这具躯壳里沉睡的武道之魂。
既然命运不给他开口的权利，那他便用剑，为自己劈出一道声音。
夜风拂过，吹动他破旧的衣角。
炉火映照下，他的身影挺立如剑。
清晨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