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将滕州城的西市裹得密不透风。霍恒攥着被张生打掉的辨妖符,在张宅外的老槐树下徘徊了不知多少圈,鞋底蹭得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声响,与远处偶尔传来的更漏声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孤寂。符纸的红光已经淡得只剩一圈边,却依旧带着残留的暖意,像一块烧过的炭,贴在他汗湿的手心里。
“怎么办?张生根本听不进去!”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头顶的发带松了半截,几缕碎发垂下来挡在眼前。月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他盯着那些晃动的影子,脑子里乱糟糟的——冲进去硬拼?云仙人说过没摸清底细不能贸然出手;回去找爹?刚下山就喊救命也太丢人;放任不管?看着张生被恶鬼害死,又实在违背“解民困”的使命。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槐树叶“沙沙”作响,卷着几片干枯的叶子落在他肩头。霍恒抬头看向张宅的院墙,墙内依旧静得反常,连一丝灯火都没有,只有那株绿藤在夜色里晃出狰狞的轮廓,像恶鬼伸出的爪子。他正想再凑近些听听动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木剑碰撞布囊的轻响。
“小友,深夜在此徘徊,可是在为张宅的妖邪烦忧?”
霍恒猛地回头,只见月光下站着一位老者。约莫六十岁的年纪,头发和胡须全白了,像两团蓬松的雪,却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木簪绾在头顶。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领口和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干净净,腰间挂着个布囊,背上斜挎着一柄桃木剑——剑鞘是深褐色的,泛着温润的光泽,剑柄上缠着五彩丝线,一看就有些年头了。
老者的眼睛很亮,像淬了月光的琉璃,落在霍恒身上时,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霍恒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指尖泛起淡淡的红光——这老者身上有与云仙人相似的气息,却更驳杂些,带着烟火气与功德光。
“你是谁?”他警惕地问,握着符纸的手紧了紧。
老者捋了捋胡须,爽朗地笑了,声音洪亮得震落了槐树叶上的露水:“老夫乃正一道人,云游四方,专替人斩妖除魔。方才路过此处,察觉到浓郁的妖气,便过来看看。”他说着,目光在霍恒身上扫了一圈,眼睛突然亮得惊人,“小友身上有仙力流转,却与这具孩童躯体格格不入,想必……并不是此躯体的原主吧?”
霍恒彻底愣住了。他藏得如此隐蔽,连张生都没察觉异常,这老道怎么一眼就看穿了?他犹豫了片刻,想起云仙人说“凡间有修行之人,可结为助力”,便松了口气,据实相告:“道长好眼力。我本是青鸾山仙童,因机缘巧合,与这具躯体的原主融合。今日察觉此处有妖邪,前来探查,却没想到那书生被妖法迷惑,根本听不进劝告。”
他简略说了张生的固执,还有自己在窗外看到的“画皮”景象,只是隐去了云仙人的名字和仙童胚胎的细节。
正一道人听完,眉头拧成了疙瘩,重重地拍了下大腿:“糊涂!真是糊涂!这‘画皮鬼’最是恶毒,专挑痴傻书生下手,剥取人皮伪装,吸食精血修炼,被害者到死都未必能醒悟!”他说着,抬手拍了拍背上的桃木剑,剑身在月光下泛出淡淡的金光,“还好老夫来了!这柄桃木剑,老夫用三年纯阳水浸泡,又在三清殿供奉了百日,专克这类邪祟,定能斩了这妖孽!”
霍恒眼睛一亮,刚想开口说“我帮你”,就被正一道人抬手拦住了。老道眯着眼打量他,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小友虽有仙力,却太过稚嫩,手上连点血腥味都没有,想来是刚下山的雏儿。这画皮鬼修炼至少百年,不是你能对付的。”
他顿了顿,摸着胡须,语气里多了几分直白的贪念:“不过你放心,老夫出手,保管手到擒来。这斩妖除魔的功德与仙力反馈,老夫可是势在必得,就不让小友抢功了。”
霍恒:“……”
他没想到这道长看着仙风道骨,居然这么直白地“抢功”。可转念一想,只要能除掉恶鬼、救下张生,谁得功劳也无所谓,便点了点头:“全听道长安排。”
正一道人满意地笑了,从布囊里摸出一张黄色的护心符,递给霍恒。符纸比云仙人给的辨妖符厚实些,上面用朱砂画着复杂的纹路,闻着有淡淡的檀香:“这是护心符,你拿着。老夫进屋除妖,你在院外等候,若听到屋内有异动,或是老夫喊你,就点燃这符纸。符纸化作的金光能暂时压制妖力,给老夫争取喘息之机。”
霍恒赶紧接过符纸,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紧贴着胸口的清心玉。玉坠微微发烫,像是在确认符纸的安全性。
正一道人又检查了一遍桃木剑,拔剑出鞘半寸——剑刃是淡红色的,泛着温润的光泽,果然是浸过纯阳水的模样。他将剑重新插回鞘,深吸一口气,对着霍恒拱了拱手:“小友在此稍候,老夫去去就回。”
说完,他抬脚走向张宅的侧门。侧门依旧虚掩着,像是特意为他留的。老道脚步沉稳,每一步都踩在阴影与月光的交界处,道袍下摆扫过地面,连灰尘都没扬起半分。他推开门时,霍恒清晰地看到,侧门后的妖气像遇到克星似的,往后缩了缩,化作淡淡的黑雾。
“好强的纯阳之力!”霍恒心里暗叹,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有这样的道长出手,那画皮鬼定然无所遁形。
他按照老道的吩咐,退到老槐树后,探出半个脑袋盯着张宅的侧门。怀里的护心符硌着胸口,清心玉的温度渐渐平稳,周围的风似乎都柔和了些。他甚至开始想象待会儿的场景:老道手持桃木剑,刺破恶鬼的人皮,金光乍现,恶鬼惨叫着消散,张生清醒过来,对着他和道长连连道谢……
可这美好的想象,在他站定还不到一刻钟时,就被一声刺耳的脆响击碎了。
“哐当——!”
是瓷器碎裂的声音,从张宅的书房方向传来,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紧接着,是正一道人短促而痛苦的痛呼:“呃——!”
声音戛然而止,快得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嘴。
霍恒的心脏猛地一沉,刚才放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摸出怀里的护心符,指尖的仙力催动,“噌”地一下点燃了符纸。符纸燃烧的速度极快,没有黑烟,只有金色的火焰,发出“滋滋”的轻响,化作一道纤细却凝练的金光,像箭似的射进张宅的侧门,消失在庭院深处。
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侧门,期待着听到老道的喝声,或是恶鬼的惨叫。可院内一片死寂,连风穿过树叶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就在他以为金光失效时,张宅里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笑声,不是女子柔媚的假笑,是恶鬼本相的狞笑,刺耳得像指甲刮过铁器:“哈哈哈!又来一个送死的!这老道的精血倒是醇厚,比那书生的甜多了,正好补补身子!”
霍恒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了。
精血?补身子?
难道……道长已经……
他不敢再想下去,指尖的红光不受控制地泛起,几乎要冲破隐藏术。可就在他要冲进去的瞬间,张宅的正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了。
月光顺着门缝照进去,勾勒出两道身影。前面是穿着绿裙的女子,依旧是那副“眉如远山、目若秋水”的绝色模样,步态轻盈地扶着身后的人——是张生。他双目紧闭,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了,嘴唇毫无血色,头歪在女子肩上,显然是昏迷了过去。
女子扶着张生,缓缓走出院门,目光扫过老槐树后的霍恒时,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温柔得像在看自家晚辈。可霍恒却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杀意,像冰棱划过水面,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小弟弟,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她开口,声音依旧柔媚,却带着挥之不去的阴冷,“你家大人该找你了,快回去吧,夜里不安全。”
霍恒的目光死死盯着她的袖口。绿裙的袖口上,沾着几点暗红色的血迹,不是新鲜的鲜红,是凝固后的暗沉,与正一道人青色道袍的颜色形成了刺目的对比——那是道长的血!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尖的红光几乎要凝成剑形。可清心玉突然剧烈发烫,传来尖锐的警示,云仙人的话在脑海里炸开:“敌强我弱,不可硬拼!”
就在他强行压制怒火时,女子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另一只手,手里竟拿着一柄小小的拂尘。拂尘是白色的,毛质柔软,柄是桃木的,正是霍恒今天早上在张宅外徘徊时,故意放在院墙上的——那是他从霍府带出来的旧物,本想试试能不能引恶鬼出来,没想到竟被她轻易拿到了。
“小弟弟,这个是你的吧?”女子晃了晃手里的拂尘,笑容里多了几分戏谑,“藏在墙头想引我出来?可惜啊,就这小小的拂尘,可难不倒我哦。”
她轻轻一甩拂尘,白色的毛丝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着淡淡的妖气:“到手的鸭子,岂能让它飞了不成?哈哈哈……”
笑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带着胜利者的嘲讽。她扶着昏迷的张生,转身就要回宅,临进门时,还回头对着霍恒挥了挥手,语气轻快得像在告别:“回去吧,回去吧。下次可别再这么调皮了。”
院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咔嗒”一声门闩落下,彻底隔绝了院内的诡异与血腥。
霍恒僵在老槐树下,指尖的红光一点点褪去,只剩下刺骨的冰凉。他看着紧闭的院门,看着女子袖口那抹刺眼的血迹,听着脑海里回荡的恶鬼狞笑,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凡间的妖邪,比仙山的云雾凶险得多;而所谓的“援手”,也可能在瞬间变成“牺牲”。
月光依旧清冷,槐树叶在风里轻轻晃动,却再也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霍恒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舌尖散开——这一次,他没有退缩的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