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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州城南的“清风茶馆”,总带着股挥之不去的茶烟味。不是上等龙井的清冽,是粗茶混着炭火的焦香,裹在穿堂风里,扑在人脸上,带着点市井的暖。霍恒找到温如春时,已近黄昏,夕阳把茶馆的木质窗棂染成淡金,窗纸上贴着的旧对联边角卷了翘,写着“茶香引客至,琴音伴茶生”,只是那“琴音”二字,被油烟熏得发黑,像蒙了层陈年的灰。

茶馆最里侧的角落,摆着一架半旧的古琴。琴身是浅褐色的,比宦娘那架新些,却也磨出了不少痕迹,琴尾刻着个小小的“春”字,笔画边缘被摸得发亮。温如春就坐在琴旁的竹凳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领口缝着块深色的补丁,头发用根木簪松松束着,鬓角露着几根显眼的白发,像落在青布上的雪。

他面前坐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扎着双丫髻,手里攥着根拨片,正皱着眉拨弄琴弦,发出“吱呀”的刺耳声响。“先生,这里还是弹不好。”小姑娘的声音带着点委屈,指尖的拨片差点掉在地上,“这调子太绕了,我总记错。”

温如春笑了笑,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却没什么笑意,只是抬手轻轻按在小姑娘的手背上,帮她调整姿势:“别急,这里要慢些,像秋雨滴在青瓦上,一下一下,要稳。”他的手指很粗,指节上有层薄茧,显然是常年做活留下的,落在琴弦上时,却意外地轻,指尖刚碰到弦,又很快缩回来,像是怕碰碎了什么。

霍恒站在茶馆门口,没立刻上前。他看着温如春教琴的样子——明明指尖熟悉琴弦,却总在关键处卡顿,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连带着琴音都变得滞涩。怀里的清心玉轻轻发烫,不是感应到魂灵的灼热,是带着点共鸣的温,像在呼应着什么未说出口的执念。

“今日就到这里吧。”温如春摸了摸小姑娘的头,从布包里掏出块糖,递给她,“回去多练练,下次来,先生教你弹《茉莉花》。”小姑娘接过糖,蹦蹦跳跳地跑了,临走前还回头喊:“先生明天要准时来呀!”

温如春笑着点头,直到小姑娘的身影消失在茶馆外,那点笑意才慢慢淡下去。他抬手拿起桌上的琴谱,指尖轻轻拂过纸面——谱子是手抄的,纸页已经发黄,边缘卷了边,有些地方用淡绿色的墨水改了痕迹,笔画纤细,像女子的字迹,却又带着点飘忽,不像活人写的,倒像风吹过留下的印。

“小公子也是来学琴的?”温如春突然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霍恒,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我教琴不贵,一天只要五个铜板,若是学得慢,也可以少给些。”

霍恒走过去,在他对面的竹凳上坐下。茶馆里的客人大多走了,只剩下掌柜在柜台后拨弄算盘,“噼啪”声混着窗外的风声,倒显得格外安静。“我不是来学琴的。”霍恒看着他手里的琴谱,“我是来找人的,找温如春温先生。”

温如春的指尖顿了顿,琴谱差点从手里滑下去。他抬眼看向霍恒,眼里的平静被打破,多了点警惕:“我就是温如春,小公子找我有事?我这几年没与人结怨,也没欠人银子……”

“我找你,是为了宦娘。”

霍恒的话刚出口,温如春的身体猛地一僵,手里的琴谱“啪”地掉在地上,淡绿色的修改痕迹在夕阳下格外显眼。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比茶馆的白墙还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只是死死盯着霍恒,像在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宦娘……你怎么会知道宦娘?”温如春的声音发颤,伸手想去捡琴谱,指尖却几次都碰不到,“她……她已经走了三年了,你怎么会……”

“我在张府的梧桐院,见到了她的魂灵。”霍恒捡起琴谱,递给他,指尖故意碰到那些淡绿色的修改痕迹,“她一直在那里弹琴,等你去听,等你听她弹你们一起编的曲子。”

温如春接过琴谱,指尖碰到那些淡绿色的痕迹时,突然像被烫到一样缩了缩。他把琴谱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肩膀开始微微发抖,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她!这半年来,我总觉得有个人在帮我改琴谱,有时候我弹错了,第二天谱子上就会有淡绿色的字迹,像……像鬼画的,可我知道,是她,是宦娘……”

他抬起头,眼里满是红血丝,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去过张府好几次,可每次走到门口,都不敢进去。我怕……我怕看到她住过的院子,怕想起当年我没敢跟她走,怕她恨我……”

霍恒看着他痛苦的样子,指尖的金光轻轻一闪,落在温如春怀里的琴谱上。淡金色的光像水一样漫过纸页,那些淡绿色的修改痕迹突然亮了起来,在空气中慢慢凝聚成一道虚影——

是宦娘的样子。她穿着生前那件粉色的旗袍,领口绣着鲜粉的兰草,发梢用粉绸带挽着,比在张府见到的淡绿色鬼影鲜活多了。她坐在温如春身边的竹凳上,手里拿着支淡绿色的笔,轻轻在琴谱上修改,指尖泛着淡淡的金光,像撒了层碎星。

“这里该慢一点,”她的声音很轻,像春风拂过琴弦,“你以前总在这里弹快,听着慌。”她转头看向温如春,眼里满是温柔,嘴角带着浅浅的笑,像三年前那个春日的午后,阳光落在她脸上,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温如春僵在原地,眼睛死死盯着那道虚影,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琴弦上,发出“咚”的轻响。“宦娘……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他伸出手,想触碰虚影,指尖却穿过了她的肩膀,只碰到一片温暖的金光,像碰了碰春日的阳光。

虚影里的宦娘看着他,笑着点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不是淡绿色的水珠,是透明的、带着温度的泪,落在琴谱上,晕开一片淡淡的墨迹。她抬手,想帮温如春擦去脸上的泪,指尖却只能穿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浅浅的金光,像在安慰,又像在告别。

“当年我离开张府后,就去了京城。”温如春突然开口,声音哽咽,却说得很急切,像是怕宦娘的虚影突然消失,“我想攒够银子,回来娶你,可京城的日子太难了,我做过抄书匠,当过伙计,甚至去码头扛过货,可银子总攒不够。等我终于攒够了聘礼,回来找你时,却听说你……你已经不在了……”

他的眼泪掉得更凶了,落在琴谱上,和宦娘的泪迹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我去张家问,张老爷说你是染了风寒走的,可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没早点回来,是我让你等得太久了……”

虚影里的宦娘看着他,眼泪掉得更急了。她伸出手,轻轻按在温如春的手背上——虽然碰不到,却有一道淡金色的光落在他的手上,像她的指尖真的触到了他的皮肤。温如春突然感觉到一阵温暖,像是三年前那个春日,宦娘在梧桐院给他递茶时,指尖的温度。

“她一直在等你。”霍恒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道脆弱的虚影,“她死后,魂魄没去投胎,一直留在张府的梧桐院,抱着你们一起弹过的古琴,每天都弹你们编的《相思曲》,等你去听。她怕你找不到她,还偷偷来这里,帮你修改琴谱,想让你记得,你们还有首没弹完的曲子。”

温如春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抓起桌上的古琴,指尖落在琴弦上,原本滞涩的动作突然变得流畅。《相思曲》的调子从琴弦上飘出来,不是之前的卡顿,是带着悲伤的温柔,像春日的雨,落在梧桐叶上,又像秋夜的风,吹过紫藤花,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思念,飘在茶馆的空气里。

虚影里的宦娘跟着琴音,轻轻晃着身体,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她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却依旧坐在那里,看着温如春弹琴,像三年前一样,他弹,她听,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得像永远不会结束的时光。

“叮——”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宦娘的虚影突然散成了漫天的金光,像撒在空气里的碎星,慢慢落在琴谱上,落在琴弦上,落在温如春的发梢上。茶馆里的茶烟味似乎淡了些,只剩下琴音的余味,和淡淡的兰草香,像宦娘还在身边。

温如春抱着古琴,哭得像个孩子。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眼泪落在琴弦上,又顺着琴身滑下来,滴在地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宦娘……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霍恒看着他,心里暗忖:这场跨越生死的等待,该有个结局了。他该带温如春去张府,去见宦娘最后一面,让他们弹完这首没弹完的《相思曲》,让这段郁结的执念,终于有个归处。

“好啊霍恒!你竟然偷偷来处理执念,不带我!”

清亮的声音突然从茶馆门口传来,带着点气鼓鼓的尾音,像被踩了尾巴的小狐狸。霍恒吓了一跳,差点从竹凳上摔下来,怀里的清心玉也跟着晃了晃,差点掉出来。他回头一看,只见青娥穿着件浅碧色的布裙,发梢的淡粉丝带飘得老高,手里还提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买的枣泥糕,正快步朝他走来。

“你怎么来了?”霍恒的心跳还没平复,脸颊却有点发烫——他确实是想先找到温如春,了解情况后再找青娥,没想到被她抓了个正着。

“我怎么不能来?”青娥走到他身边,把竹篮往桌上一放,气鼓鼓地瞪着他,“我在张府没找到你,就顺着清心玉的气息找来的,没想到你竟然敢偷偷吃‘独食’!这么有意思的执念,这么感人的故事,你都不叫上我,真过分,真自私!”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还在哭的温如春停下了动作。他抬起头,看着青娥,眼里满是惊讶——这姑娘穿着普通的布裙,却带着点不寻常的灵气,指尖还泛着极淡的碧色微光,像个从画里走出来的人。

“这位是……”温如春疑惑地看向霍恒。

“她叫青娥,是我的朋友,也能看到魂灵,还能帮上忙。”霍恒赶紧解释,怕青娥再说出什么“仙童”“草木仙气”的话,“我们本来就是一起的,我只是想来先了解下情况,没来得及叫她。”

“哼,算你会说话。”青娥的气消了些,她低头看到桌上的琴谱,还有那些淡绿色的痕迹,眼睛突然亮了,“这就是宦娘姐姐改的琴谱?淡绿色的墨水,是她的魂灵气息!我能感应到,里面有她的心意,有她的思念,好温暖啊!”

她伸出手,指尖的碧色微光轻轻扫过琴谱,那些淡绿色的痕迹又亮了些,像在回应她。温如春看着这一幕,眼里的惊讶变成了释然——原来不止霍恒能帮他,还有这样一位姑娘,能感应到宦娘的心意,能帮他完成这段未了的执念。

“温先生,”霍恒看着温如春,“现在,我们该去张府了。宦娘还在梧桐院等你,等你去听她弹最后一次《相思曲》。”

温如春用力点头,擦了擦脸上的泪,把古琴抱在怀里,像抱着件稀世珍宝。“好,我们现在就去!我要去见她,我要听她弹琴,我要跟她说……跟她说我对不起她,跟她说我一直没忘她……”

青娥提起竹篮,拉着霍恒的手,笑着说:“走啦走啦!去晚了,宦娘姐姐该等急了!我还带了枣泥糕,说不定宦娘姐姐也能闻到,她肯定喜欢吃!”

霍恒被她拉着,脚步有些踉跄,却忍不住笑了。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温如春抱着古琴跟在后面,身影不再落寞,反而多了点盼头。茶馆外的风还在吹,却不再是凉的,带着点紫藤花的甜香,像宦娘的琴音,飘在他们身后,指引着他们,走向那个迟到了三年的结局。

掌柜的算盘声停了,他看着三人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又继续拨弄算盘,嘴里还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正是那首《相思曲》,淡的、暖的,像这秋日里,最温柔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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