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州城的上空,光与暗在进行着最后的、无声却惨烈的角力。
那巨大的、缓缓旋转的黑色漩涡,如同苍穹上一只贪婪的、试图吞噬一切的巨口,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吸力与毁灭气息。阴冷的寒风自漩涡中心倒卷而下,吹得残破的城隍庙瓦砾翻滚,吹得街道上的人群东倒西歪,也吹得每个人心中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摇曳欲熄。
而挡在这末日景象与人间城池之间的,是那道由张晚镜魂魄所化的、横贯天地的**粉色光盾**。
光盾并不厚实,甚至有些透明,仿佛春日清晨凝结在桃花瓣上的最后一滴露珠,脆弱得随时都会破碎消散。但它却以一种近乎固执的柔韧,死死抵住了黑色漩涡的下压之势。粉色的光晕流转,映照出张晚镜魂体最后清晰的轮廓——她微微仰着头,双手向上托举,脸上没有了怨恨,没有了迷茫,只剩下一种近乎神圣的决绝与平静。
光盾与漩涡接触的边缘,能量在疯狂地相互湮灭,发出一种低沉而持续的、仿佛空间本身在哀鸣的嗡嗡声。每一声嗡鸣,都让那粉色光盾剧烈地颤抖一下,颜色也随之黯淡一分。点点莹白的、带着她最后记忆与情感的魂光,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不断从光盾上剥离、升腾、最终消失在黑暗的背景里。
她是在燃烧自己最后的存在,为这座因她而受难的城池,争取那微不足道的一线生机。
“不能让她独自支撑!”霍恒声音沉凝,千年修行的仙心亦被这凡间女子的牺牲所触动。他不再犹豫,手中风铃陨落枪凌空一指,枪尖银铃以前所未有的频率急促震响,清越之音如同裂帛,试图驱散邪祟的低语。他周身仙气澎湃,化作一道凝练如实质的**金色光柱**,如同支撑天地的巨柱,悍然注入那摇摇欲坠的粉色光盾之中!
得到这精纯仙力的支援,光盾猛地一亮,原本不断被侵蚀的后退之势骤然止住,甚至将黑色漩涡微微向上顶回了一丝!
与此同时,青娥将昏迷的浩南小心安置在一处断墙之后。她站起身,衣裙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她闭上双眼,双臂舒展,仿佛要拥抱这片饱受创伤的大地。她体内那属于凡间仙女的、温和却无比坚韧的草木仙气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并非攻击,而是呼唤,是引导。
以她为中心,脚下破碎的土地缝隙中,周围倒塌的梁柱残骸上,甚至空气中弥漫的尘埃里,无数细如牛毛的**翠绿色光点**凭空浮现!那是沉睡在万物之中的草木精魂,此刻被她的仙气唤醒、汇聚!绿光如涓涓细流,又似漫天萤火,盘旋着、交织着,最终化作一道充满生机与净化力量的**绿色洪流**,温柔而坚定地,融入那粉金交织的光盾之中!
粉、金、绿,三色光芒在光盾上交相辉映,彼此支撑,暂时稳住了阵脚,甚至开始极其缓慢地,将那恐怖的黑色漩涡,一点点向上**推回**!
然而,那黑色漩涡是积聚了十年怨气与邪术的爆发,力量何其庞大?光盾虽得强援,依旧如同暴风雨中行驶的孤舟,随时可能倾覆。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在下方混乱的街道上响起。
是浩南!
他不知道何时苏醒了过来,挣扎着靠坐在断墙边,脸色依旧惨白如纸,每说一个字都牵动着内腑的剧痛,但他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惊慌失措、四处奔逃的百姓们嘶声呐喊:
“大家……别怕!别乱跑!念……念清心咒!就是……就是平日里,寺庙道观里教的,最简单的那个!心里想着好的事情……想着你的家人……想着你要守护的东西!我们的念头……能帮到上面!”
他的声音在狂风中显得如此微弱,几乎被淹没。但一些离得近的百姓听到了,他们看着空中那三道支撑光盾的身影,看着那拼命保护他们的粉色光芒,又看了看这个浑身是伤、却仍在努力呼喊的少年……
恐慌,如同潮水般,开始一点点退去。
一个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的小女孩,停止了哭泣,眨着泪眼,小声地、磕磕绊绊地念起了奶奶教她的安神口诀。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拐杖,望着天空,浑浊的眼中流下泪水,他不再逃跑,而是缓缓跪倒在地,双手合十,虔诚地诵念起古老的祈福经文。
一个原本在混乱中抢夺他人财物的壮汉,动作僵住了,他看着怀中抢来的包裹,又看了看周围惊恐的妇孺,脸上闪过一丝羞愧,猛地将包裹塞回原主手里,然后学着老者的样子,笨拙地闭上了眼睛,嘴唇翕动。
越来越多的人停下了奔逃的脚步。他们互相搀扶着,聚集在相对安全的街角、屋檐下。起初只是零星的、细微的诵念声,渐渐地,这声音汇聚起来,如同涓涓细流汇成江河。成千上万人的声音,带着恐惧后的祈愿,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带着对守护者的感激,带着人性中最本初的善念与对安宁的渴望,如同无形的暖流,袅袅升起,融入那三色光盾之中。
这并非法力,而是**人心的力量**,是愿力,是烟火人间最朴素的“善”。
得到这磅礴愿力的加持,那原本缓慢推进的光盾,骤然光芒大盛!粉色更加温暖,金色更加璀璨,绿色更加充满生机!三色光芒交织旋转,如同一个巨大的、逆时针旋转的磨盘,开始**加速**碾磨、净化那黑色的漩涡!
漩涡旋转的速度明显变慢,体积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边缘不断有黑色的邪气被剥离、净化,发出凄厉的、如同万千怨魂最后哀嚎的尖啸,最终消散于无形。
黑色漩涡被压制、缩小,但它的反扑也愈发疯狂。核心处的黑暗浓缩得如同实质,不断冲击着光盾。
张晚镜魂魄所化的粉色部分,承受的压力最大。她的魂影在光盾中变得越来越淡,几乎要融入那光芒本身。她感受到了来自霍恒、青娥的仙力,感受到了来自下方万千百姓的愿力,也感受到了……体内那源自邪术的、最后一丝阴冷束缚,正在这温暖的光芒中悄然消融。
她艰难地,将最后一点清晰的意识,投向下方持枪而立的霍恒。她的声音空灵而微弱,直接响在霍恒的心间:
“小……小仙师……帮我……告诉爹爹……晚镜……晚镜没做错事……我……我保护了……滕州的人……”
话语未尽,她的魂影猛地绽放出最后、也是最极致的**璀璨光华**!那光芒如此耀眼,如此纯粹,仿佛将她生命中所有的美好、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悔恨与所有的救赎,都在这一刻燃烧殆尽!
“再见……”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随风而散。
下一刻,那横贯天地的粉色光盾,连同其中张晚镜最后的魂影,轰然**破碎**!化作亿万**粉色光点**,如同一场逆升的、绚烂到极致的桃花雪,纷纷扬扬,却不是落下,而是义无反顾地、彻底地**融入**了那正在缩小的黑色漩涡核心!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浸入冰水!那浓缩的、最核心的黑暗,在被这蕴含了牺牲与救赎之意的魂光融入后,发出了最后一声不甘的、却充满绝望的尖啸,随即猛地**坍缩**!然后,是无声的**湮灭**!
天空中的黑色漩涡,连同其中蕴含的所有阴水、尸狗幻影、断首傀儡、欲望低语……一切由邪术催生的污秽,在这一刻,彻底**消散**!
笼罩滕州城的黑暗与压抑,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抹去。虽然依旧是阴天,但那种令人窒息的邪异感已经消失无踪。阳光,艰难地透过云层缝隙,洒下几缕微弱却真实的光芒。
空中,只有那亿万粉色光点,在缓缓飘落。它们如同拥有生命,轻盈地落在城中的每一个角落,落在残破的街道上,落在惊魂未定的百姓肩头,落在霍恒、青娥、以及挣扎着站起的浩南身上。
光点触地即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唯有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桃花香气**。
以及,那随着光点一同飘落的、真正的、娇艳的**桃花花瓣**。不知从何而来,纷纷扬扬,洒满长街,覆盖了战斗的疮痍,仿佛在为这场悲剧,献上最后一场凄美的葬礼。
随着邪术的彻底破灭,那山贼首领——“野狗”——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嚎。他周身那浓郁的邪煞之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那些狰狞的刀疤仿佛瞬间失去了支撑,变得干瘪褶皱。他高大的身躯佝偻下去,满头的黑发在众人注视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白、枯槁**!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那个凶悍不可一世的山贼首领、伪装陆判的邪修,便变成了一个鸡皮鹤发、颤颤巍巍、眼神浑浊的**耄耋老人**!他修为尽失,精血枯竭,甚至连站立都变得困难,噗通一声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如同一条离水的鱼。
周围的百姓,慢慢地围拢过来。他们看着这个顷刻间衰老的恶魔,眼神复杂。
有当年经历过张府惨案、或是受害者亲属的老人,颤巍巍地指着他,老泪纵横:“是……是他!‘野狗’!就是他!当年杀光了张府满门!我侄子……我侄子就在张府当差,没能逃出来啊!”
“魔鬼!你这个魔鬼!害了张小姐,害了那么多人!”一个妇人抱着孩子,哭喊着骂道。
“为了长生?你就为了你那该死的长生,让整个滕州城陪你一起死吗?!”一个青年愤怒地吼道,拳头攥得死死的。
群情激愤,唾骂声、哭喊声此起彼伏。然而,当官差上前,用沉重的铁链锁住这个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的老人时,人群中,却没有响起预料中的欢呼。
一种沉重的**沉默**,如同无形的幕布,缓缓降落。
人们看着他那苍老不堪、行将就木的样子,再回想起他之前的凶残与强大,一种极致的反差与荒谬感涌上心头。复仇的快意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与悲凉。
他该死吗?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可杀了他,那些死去的人就能回来吗?张小姐承受的十年痛苦就能弥补吗?
这无尽的杀戮与复仇,究竟带来了什么?
官差押着他,缓缓走向大牢。等待他的,将是律法最严酷的“凌迟”之刑。但围观的百姓,只是默默地让开道路,没有人欢呼,没有人扔烂菜叶,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那沉默,比任何呐喊都更震耳欲聋。
风波暂息,满目疮痍。
在青娥的草木感知与老绣娘的指引下,主角团在城西乱葬岗的边缘,找到了一座极其简陋、几乎被荒草湮没的土坟。没有墓碑,只有一块被风雨侵蚀得看不清字迹的木牌歪斜地插着。这便是当年惨死的张大户,及其家人的合葬之处。
霍恒、青娥、浩南(在青娥搀扶下),以及闻讯赶来的老绣娘,静静地站在坟前。
青娥将一方素白的丝帕,轻轻放在坟头。那是张晚镜最后魂光所化的、沾染了桃花香气的帕子,帕角那个“张”字,仿佛还带着她最后的体温。
老绣娘“噗通”一声跪倒在坟前,枯瘦的手颤抖着抚摸着冰凉的泥土,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滴落在坟前的荒草上。
“老爷……夫人……小姐……老身……老身来看你们了……”她泣不成声,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小姐……小姐她……回来了……她没给张家丢人……她用她的命……保护了滕州城啊……”
她猛地磕下头去,额头抵着泥土,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可是……可是这十年的苦……这被人欺骗、双手沾血的苦……这魂飞魄散、不得超生的苦……谁来还你啊……我苦命的小姐啊……”
悲恸的哭声在荒寂的乱葬岗上回荡,闻者心酸。
天空中,依旧有零星的桃花花瓣飘落,静静地覆盖在孤坟之上,仿佛为这凄凉之地,增添了一抹短暂的、哀婉的温柔。
一些跟着前来祭奠的百姓,默默地站在远处。他们看着那方孤坟,看着坟前哭泣的盲眼老妇,看着那纷纷扬扬的桃花,心情复杂难言。
“说到底……张小姐也是可怜人……”一个中年汉子叹了口气,低声道,“要不是当年……唉……”
“是啊,她也是受害者,被那杀千刀的邪魔骗了,才做出那些事……”他身旁的妇人抹着眼泪,“可那些死了的人……又找谁说理去?”
“当年张府出事,咱们……咱们谁又敢真的去管?去报官?”一个老者拄着拐杖,声音低沉,带着深深的自责,“要是咱们当年……能多做点什么,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了?”
“凶手伏法了,邪祟也没了,可这心里头……怎么就这么堵得慌呢?”有人喃喃自语。
没有人再提起“喷水老妇”、“断首绣娘”这些曾经让他们闻风丧胆的“邪祟”。此刻盘踞在人们心头的,是一种超越了怪力乱神的、对**人性**本身的沉重叹息。对贪婪的恐惧,对懦弱的反思,对仇恨循环的无力,对命运无常的悲悯……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霍恒静静地看着那座孤坟,看着坟前的桃花帕,千年仙心,亦泛起微微涟漪。凡尘之苦,莫过于此。
青娥搀扶着浩南,浩南看着那方丝帕,想起张晚镜最后挡在他身前的决绝,眼眶微微发热。
风,掠过荒草,卷起几片桃花瓣,打着旋,飞向远方阴沉的天空。
故事,似乎结束了。
邪魔伏诛,城池得保。
但留下的,并非欢庆,而是一片无尽的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