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山涧清溪,在宁静与满足中潺潺流淌,转眼间,竟已过去了三个春秋。
这三载光阴,将当初那个略显破败清冷的小院,彻底浸润成了温暖安稳的港湾。湘裙的到来,如同给这个家注入了最柔韧的生机。她虽为鬼身,不食人间烟火,却将凡尘俗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细致入微。
灶房那口粗陶水缸,仿佛有了灵性,永远都是满盈盈的,映着窗棂透进的天光。晏仲和阿福的衣裳,无论新旧,总是浆洗得干干净净,叠放得整整齐齐,带着阳光晒过后的蓬松气息和一丝极淡的、独属于湘裙的冷冽梅香。就连院角那棵见证了晏仲无数孤寂日夜的老槐树,似乎也因女主人的精心照料而愈发精神,枝叶被修剪得疏朗有致,夏日投下满地清凉,秋日落叶也扫得及时,从不显得凌乱衰败。
阿福如今已是八岁的孩童,早已将“新娘亲”那个“新”字去掉,亲亲热热地喊着“娘亲”。每日从村塾放学回来,人还没进院门,那清脆响亮的喊声便先传了进来:“娘亲!我回来啦!肚子饿得咕咕叫呢!”
这时,无论湘裙正在忙什么,总会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唇角含着温柔的笑意迎出去。她会接过阿福肩上那个小小的书袋,用手帕轻轻拭去他额角的薄汗,然后变戏法似的从灶房端出一直温在锅里的饭菜。或许是清粥小菜,或许是粗面馍馍,虽都是寻常农家饭食,却总被她做得色香味俱全,热气腾腾,勾得人食指大动。她自己是不能吃这些凡间食物的,只能偶尔汲取些食物的“气”以维持与阳世的微弱联系,但她看着阿福和晏仲吃得香甜,那眼中的满足与喜悦,比她自己享用珍馐美馔还要浓烈。
晏仲依旧过着半耕半读的日子。白日里下田劳作,挥汗如雨,感受着泥土的质朴与生命的厚重。傍晚归来,远远望见自家院子上空袅袅升起的、带着柴火气息的炊烟,以及院门口那个翘首以盼的熟悉身影,一身的疲惫便瞬间消散了大半。夜里,他便在灯下读书,或是温习旧日功课,或是教导阿福识字。
而与以往不同的是,如今他的书桌旁,多了一个安静陪伴的身影。湘裙总会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凳子上,就着那盏昏黄却温暖的油灯,手里做着针线活。有时是给晏仲缝补磨破的衣衫,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有时是给阿福做新鞋,鞋面上绣着栩栩如生的虎头或云纹;有时则是静静地纳着鞋底,那细索的拉线声,与晏仲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构成这秋夜最安宁和谐的乐章。
她并非只是沉默地坐着。有时听到晏仲低声吟诵,或是给阿福讲解书中道理,她会抬起那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带着几分好奇与求知欲,轻声发问。譬如晏仲读到《论语》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时,她便会停下手中的针线,微微偏头,疑惑地问:“夫君,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说……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也不要强加给别人吗?”
晏仲便会放下书卷,耐心地、用最浅显易懂的话语为她解释,从这句话的本意,延伸到待人接物的宽厚与体谅。湘裙听得极其认真,长长的睫毛忽闪着,时而点头,时而蹙眉思索,那专注的模样,竟比村塾里最用功的学子还要虔诚。烛火跳跃,在她苍白却柔美的脸颊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直到灯油耗尽,烛光熄灭,两人仍意犹未尽,在黑暗中借着透窗的月光,还能低声交谈几句。
最让晏仲着迷的,是湘裙指尖那缕挥之不去的清浅梅香。这香气在她专注缝纫时,会变得尤为明显,仿佛那冰冷的银针穿梭于布料之间,将她魂魄深处蕴藏的寒梅气息也一并牵引了出来。晏仲曾好奇地问起,湘裙才带着一丝遥远的怀念,柔声告诉他:“我生前,住在南边的梅岭脚下。家里的小院中,种了许许多多的梅花,有红梅,有白梅,还有罕见的绿萼梅。每到冬日,满园寒香,沁人心脾。我娘亲说,我正是生在梅花开得最盛的时候,所以便给我取名‘湘裙’。”
听了这话,晏仲心中一动。他虽身处北方延安府,气候苦寒,不适宜梅花生长,但还是想方设法,从远方的行商那里求得一株耐寒的梅树苗,小心翼翼地种在了院角向阳避风的地方。这株梅花许是不服水土,长得缓慢,开花也总是稀稀疏疏,花朵瘦小,远不及湘裙描述的那般繁盛烂漫。但湘裙却对此珍爱异常,每日清晨,她都会用陶罐接了清冽的井水,细细地浇灌梅树根部的泥土,仿佛在照料一个娇弱的孩子。看着那零星绽放的、小小的、颜色浅淡的花朵,她眼中流露出的欢喜,却比看到满园锦绣还要真切。
这三年的朝夕相处,点点滴滴的温情渗透,早已让晏仲习惯了身边有湘裙的存在。他习惯了在深夜醒来时,伸手便能触碰到身边那个微凉却真实的身影,那冰凉的温度,反而成了他安眠的依托;他习惯了在每一个清晨睁开眼时,看到床头小几上那杯早已备好、温度恰到好处的清茶;他习惯了在田间劳作疲惫不堪时,抬起头,总能望见院门口那个倚门等待的、让他心安的轮廓。
那所谓的“人鬼殊途”、“阴阳相隔”,在这日复一日的烟火日常里,渐渐模糊了界限。湘裙的温柔、贤淑、灵秀,她对这个家毫无保留的付出,对阿福视如己出的疼爱,早已让她超越了“鬼”的身份,成为了晏仲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他灵魂的慰藉,是这寒凉人世里,独属于他的一份温暖。
他甚至开始生出一种错觉,一种奢望——或许,这样的日子真的可以一直持续下去。他耕田,她持家;他读书,她相伴;他看着阿福一天天长大,娶妻生子……他们会像世间所有最平凡的夫妻一样,携手走过春夏秋冬,直到他鬓发苍苍,步履蹒跚,直到生命的尽头。
这三年,是晏仲自兄长和原配妻子去世后,度过的最为安稳、最为甜蜜的时光。冬日的严寒似乎也因家中这份暖意而变得不再难熬。窗外或许是北风呼啸,大雪纷飞,但屋内,红泥小炉烧得正旺,茶香袅袅,阿福在灯下描红,湘裙做着针线,晏仲读着书,偶尔相视一笑,便是人间至暖。
这蜜里调油的三载,几乎让他忘记了,湘裙终究非人,那潜藏在平静生活下的暗流,或许从未真正平息。他只是贪婪地享受着这份失而复得的温暖,期盼着岁月能永远这般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