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院的天井里，秋雨还在淅淅沥沥地落着，像一曲没有尽头的挽歌。
苏哲就那么站在雨中，任由冰冷的雨水打湿他的发梢和衣襟，整个人仿佛成了一尊望天沉思的雕像。他身后的薛六和铁牛撑着伞，面面相觑，却不敢上前打扰。
他们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家侯爷此刻的心情很差。
一旁的江津县令吴文远，更是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虽然不知道这位从天而降的“上差”到底在查什么惊天大案，但看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知道事情肯定是陷入了天大的麻烦。
完了，完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别是查到最后，发现线索断在了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到时候神仙怪罪下来，自己这个小小的县令怕不是要第一个被“祭天”！
吴县令越想越怕，一张胖脸煞白，额头的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淌，两条腿抖得比风中的落叶还厉害。
“侯……侯爷……”铁牛终于忍不住，瓮声瓮气地开口，“您别站着了，这雨凉，仔细回头染了风寒。夫人们还在京城等着您呢。”
提到柳月卿和她腹中的孩子，苏哲僵硬的身体似乎才恢复了一点知觉。他长长地呼出一口白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之气全部吐出。
“行了，别在这儿集体淋雨思考人生了。”他转过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有些沙哑，但那股子懒洋洋的劲儿又回来了几分，“吴大人，有劳了。今晚，我们得在你这儿叨扰一宿了。”
“不叨扰！不叨扰！”吴文远如蒙大赦，点头哈腰地在前引路，“侯爷能下榻敝县，是下官……是整个江津县衙的荣幸！下官已经让人把最好的院子收拾出来了，保证干净！热水、炭火、被褥，全都是新的！晚膳下官也吩咐下去了，一定让侯爷和各位爷满意！”
这位吴县令的办事效率，在求生欲的驱使下，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
苏哲被安排进了一处雅致的跨院，房间里不但烧着上好的银丝炭，暖意融融，连被褥都散发着刚刚晒过太阳的干燥气息，这对于在潮湿山村里窝了五天的苏哲来说，简直是天堂般的享受。
晚膳很快就送了上来。
满满当当一大桌，摆在温暖的堂屋里。山里的笋、江里的鱼、自家养的鸡、窖藏的陈酿……吴县令几乎是把县衙的家底都掏了出来，一脸殷切地看着苏哲，活像一个等待老师检查作业的学童。
“侯爷，这些都是我们江津本地的一些粗茶淡饭，不成敬意，还望您不要嫌弃。”吴文远搓着手，小心翼翼地说道。
苏哲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看起来金黄酥脆的炸鱼，放进嘴里。
“嗯，”他一边嚼，一边煞有介事地点评道，“鱼是好鱼，就是这火候差了点，炸得老了，鱼肉里的汁水都流失了。还有这油，用的不是新油吧？一股子陈味。可惜了，可惜了这么好的江团。”
吴县令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苏哲又指向一盘炒山菌：“还有这个，菌子倒是鲜美，但你这厨子也太实诚了，放这么多盐，是打算把我们齁死，好继承我们身上的盘缠吗？”
“噗——”
一旁的铁牛刚喝下一口鸡汤，听到这话直接喷了出来，还好他反应快，脑袋一歪，没糟蹋了满桌的菜。他一边咳嗽一边涨红了脸，对着苏哲猛摆手。
薛六则是见怪不怪，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地憋着笑。
吴县令的脸已经从煞白变成了猪肝色，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者立刻把后厨那个不争气的厨子拖出来打二十大板。
“行了行了，吴大人，跟你开个玩笑。”苏哲看他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摆了摆手，笑道，“菜不错，很丰盛，有心了。”
他夹了一大块炖得软烂的鸡肉，直接扔进了铁牛的碗里：“铁牛，多吃点，看你今天在库房里吸了那么多灰，得好好补补。”
“好嘞，侯爷！”铁牛得了令，立刻眉开眼笑，也不管什么官威不官威了，甩开腮帮子就吃了起来，那架势，仿佛要把一整天的郁闷都化为食欲。
一顿饭，就在这种略带尴尬又有些滑稽的气氛中结束了。
夜深人静。
雨停了，窗外只有偶尔的虫鸣和更夫的梆子声。
薛六和铁牛守在院外，苏哲一个人在房间里，却没有丝毫睡意。
他没有点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清冷月光，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脚下的地板被他踩得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与他此刻烦乱的心绪形成了某种诡异的共鸣。
线索中断的挫败感，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地啃噬着他的内心。
他习惯性地开始在脑海中复盘整个案件。这是一种刻在他骨子里的职业习惯，就像外科医生在术后复盘每一个步骤一样。
从皇帝病倒，到自己被托孤……
从冷宫见到疯癫的杨德妃，听到那句关键的“我的孩儿被换走了”……
从浩如烟海的宫中档案里，在苏轼的帮助下，锁定了那个叫“若云”的宫女……
从审讯魏全，得知若云带着孩子逃往了蜀地……
然后……然后就是今天，在江津县衙的档案库里，面对那冰冷的“随姐迁出”四个字，一切戛然而止。
就像一台正在高速运转的机器，突然被人拔掉了电源。
“不对……不对……”苏哲停下脚步，喃喃自语。
他的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像一个解不出难题的学子。
“整个逻辑链条是通的，线索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所有已知的线索碎片重新组合、排列。
杨德妃……冷宫……若云……魏全……蜀地……
蜀地！
若云是蜀地渝州府江津县人。
苏哲的脚步猛地一顿，一个被他忽略了许久的细节，如同漆黑雨夜中的一道闪电，骤然划破了他脑中的迷雾！
他想起来了！
当初他翻阅杨德妃的宫中档案时，在那份记录着杨德妃家世背景的文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一行小字！
“杨氏，讳芳，渝州人士，其父杨文庆，官至秘书郎，迁居京师……”
渝州人士！
杨德妃也是渝州人！
苏哲没忍住，一巴掌拍在了自己的脑门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啪”！
他简直想给自己来一针镇静剂！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信息给忘了！
这就像破案时，所有人都盯着嫌疑人A，却忘了受害人b和嫌疑人A是老乡！在古代这种乡土观念极重的社会里，同乡关系，尤其是对于一个背井离乡、入了深宫的女子来说，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其重要的社会资源和信任基础！
为什么当年那么多宫女，偏偏是若云被选中执行这个任务？而若云为什么又突然人间蒸发了呢？
若云是如何取得杨德妃信任呢？
若云为什么要冒险带一个婴儿出来呢？
苏哲一把拉开房门，把守在门口打瞌睡的薛六和铁牛吓了一大跳。
“侯……侯爷？您怎么了？做噩梦了？”薛六一个激灵站直了身体。
铁牛更是直接抄起了自己的朴刀，瞪着眼睛四处张望：“有刺客？”
“刺客你个头！”苏哲一人给了一巴掌，脸上露出笑容，“赶紧的，收拾东西！天一亮咱们就出发！”
“啊？”薛六和铁牛都懵了，“侯爷，咱们去哪儿？回京吗？”
“回什么京！”苏哲一瞪眼，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咱们去渝州府！白塔村这条路走不通，咱们就换一条！”
苏哲也懒得解释，只是用力拍了拍薛六的肩膀，意气风发地说道：“总之，天亮之后，立刻动身，去渝州府城，给我查！把杨德妃的祖宗十八代，都给我翻出来！”
他们对视一眼，齐齐抱拳，沉声应道：“是，侯爷！”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苏哲神清气爽地走出了院子，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早已等候在院外的吴文远，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看就是一夜没睡好。他见苏哲满面春风的样子，心中更是七上八下，不知道这位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吴大人，多谢款待。”苏哲拱了拱手，“这就要告辞了。”
“侯爷不多住几日？”吴文远受宠若惊，连忙回礼。
“不了，公务在身。”苏哲笑了笑，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吴大人，你是个聪明人。记住，我们从来没来过，你什么都不知道。要是哪天有人问起，你就说，昨天晚上风太大，你梦游了，明白吗？”
吴文远被他这番话说得一愣一愣的，随即打了个寒颤，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明白！下官明白！下官昨夜偶感风寒，卧床不起，什么都不知道！”
“孺子可教。”
苏哲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即翻身上马，对着身后整装待发的队伍一挥手，声音洪亮：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