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仓的木门被推开时,带起一阵混着尘埃的风,卷得墙角的旧棉絮簌簌发抖。麦生踩着木梯爬上阁楼,梁上悬着的旧棉胎在阴影里晃,像挂着半旧的云。“这些都是十年前的老絮了。”他抬手摘下最上面那床,蓝布套已经泛白,边角磨出细毛,“张叔说旧絮弹开了更软和,比新棉还暖。”
哑女踩着梯子跟上来,手里攥着把铜梳——是专门用来挑棉结的,梳齿细密,映着阁楼漏下的光。她指着棉胎上的补丁,布色深浅不一,像拼贴的记忆。“这是第三年补的。”她比划着,指尖点过一块浅蓝补丁,那是用麦生穿旧的褂子改的,“那年冬天雪大,你总说夜里冷。”
麦生摸着补丁笑了。那年他确实总蜷着睡,哑女半夜总悄悄把这床棉胎往他这边挪,自己半边身子露在外面。后来他发现了,硬把棉胎推回去,两人挤着睡了整冬,倒比往年少生了病。
春杏挎着竹篮上来时,差点被地上的棉絮绊倒。“哟,这阁楼都成棉絮的窝了。”她把篮子往横梁上一挂,里面是刚煮的姜汤,瓷碗冒着白气,“我娘说旧絮得先拆了晒,把霉味赶跑。你俩慢点搬,别呛着。”
小虎扛着弹棉弓上来时,木弓上的牛筋还在颤。“张叔把弓修好了。”他拍了拍弓身,“说这老弓弹旧絮最得劲,力道匀,不会把绒丝打断。”他蹲下身,捡起团散落在地的旧絮,对着光看,“你看这绒,虽短了点,却绵密得很,弹开了准能絮成一床好被。”
拆旧棉胎是个细活。哑女用小剪刀挑开缝线,麦生负责把棉絮一点点撕松,春杏蹲在旁边捡里面的碎布片——有磨破的布扣,有绣坏的花线,还有片褪色的红布,是当年麦生给哑女做的第一个荷包上的碎料。“这布片留着吧。”春杏把红布塞进竹篮,“等会儿拼在新布套上,也算个念想。”
日头爬到窗棂正中时,拆好的旧絮已经摊了半仓。麦生把棉絮抱到院子里,铺在竹竿搭的架子上。冬阳晒得棉絮发烫,暖烘烘的味混着阳光的香漫开来,像把十年的光阴都晒得松软了。哑女蹲在旁边翻晒,手指抚过棉絮,像在抚摸旧时光里的褶皱。
“弹起来!”小虎扛起弹棉弓,牛筋弦“嗡”地绷紧。他站在棉絮旁,弓身一屈一伸,弦线敲在棉絮上,发出“砰砰”的闷响,像在给旧时光敲着节拍。每敲一下,棉絮就蓬松一分,那些缠结的硬块慢慢散开,露出雪一样的绒。
麦生蹲在另一边,用竹条轻轻拨弄棉絮,把弹开的绒归拢到一起。阳光透过绒丝,能看见里面浮动的微尘,像十年间没说出口的细碎心事。哑女坐在竹凳上,手里缝着新布套,青布面上,她正用那片红布碎料绣朵棉桃,针脚比当年稳了不知多少。
春杏端着姜汤过来时,弹棉的声浪震得她耳朵发颤。“小虎这力道,能把棉絮弹到天上。”她笑着递过碗,“歇会儿吧,看你额头上的汗,比晒棉絮的日头还烫。”
小虎接碗时手一抖,姜汤洒在棉絮上,晕出个深色的圆。“糟了!”他慌忙去擦,却越擦越乱。麦生笑着按住他:“没事,晒一晒就干了,旧絮经得住折腾。”他想起那年晒棉絮,哑女不小心把米汤洒在上面,两人急得直跳脚,后来发现晒干了反倒更蓬松,倒成了意外的窍门。
日头偏西时,旧絮已经弹得像堆云朵。麦生和小虎把棉絮拢成方形,哑女铺上新布套,三人围着棉胎细细铺絮,手指插进绒里,轻轻推、慢慢捋,让棉絮匀匀实实地嵌在布套里。春杏蹲在旁边帮忙牵住布角,忽然指着棉胎中间:“这里得铺厚点,麦生睡觉总爱往中间滚,薄了会冷。”
哑女笑着点头,往中间又添了把棉絮。麦生耳尖发烫,却没反驳——他确实总爱往哑女那边靠,尤其冬夜,像只找暖的猫。
暮色漫进院子时,翻新的棉胎已经叠得方方正正。蓝布套换成了新染的靛青布,边角缝着那片红布棉桃,在昏光里闪着温柔的光。小虎扛着弹棉弓往家走,哼着跑调的山歌,弓上的牛筋还在轻轻颤,像余震未歇。
春杏收拾碗筷时,忽然发现阁楼梁上还挂着半床没拆的旧棉胎。“那床怎么不一起弹了?”她抬头问。
麦生望着那床棉胎,布套上有个月牙形的破洞,是当年他发高烧,哑女半夜拆了棉胎给他擦身子磨破的。“留着吧。”他轻声说,“等明年开春,再弹成个小棉垫,给春杏家的娃当坐垫。”
哑女用力点头,眼里的光比檐角的星子还亮。她知道,这旧絮里藏着的不只是暖,还有数不清的冬夜、拆补的针脚、发烫的姜汤,和那些说不出口却焐在心口的话。翻新的是棉絮,翻不去的是时光里的疼与暖,像这床旧絮弹开后,反而更绵密、更温柔,裹着往后的日子,一年年暖下去。
夜风卷着寒意进了院,麦生把翻新的棉胎抱进屋里,哑女跟在后面,手里攥着那把铜梳,梳齿上还沾着几根细绒。灯光落在棉胎上,靛青布泛着沉静的光,红布棉桃像颗跳动的小小心脏,把这第五百四十二章的夜晚,烘得格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