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扬州城有位梁大将军,年轻时在沙场上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如今告老还乡,最爱带着棋盘酒壶在山林间逍遥自在。
这一日正值重阳佳节,秋高气爽,梁公与三五好友在山顶凉亭摆开阵势杀得痛快!正当两人杀得难分难解之时,忽见松林深处转出个青衣书生。
这位可真是稀奇:衣衫破旧得都快成布条了,偏生举止文雅,倒像个落魄的贵公子。他在棋局旁转来转去,那眼神就跟饿汉见了红烧肉似的!
梁公是爽快人,当即起身相邀道:这位先生气度不凡,定是此中高手,何不入座指点一二?
那书生连连摆手,回道:不敢不敢,略知皮毛罢了。
可那双脚就像生了根,挪都挪不动。推让再三,终究还是半推半就地坐下。
谁知这一坐下可了不得!头一局才过中盘,书生就额头冒汗,手指发颤。待到最后数子认输,他面红耳赤,坐立不安,活像凳子上长了刺儿!
再来!再来!书生扯着客人衣袖不撒手。
第二局输得更惨,他竟气得把酒杯都推开了:不下完这局,便是琼浆玉液也不饮!
要说这书生也真够执着的,从旭日东升杀到夕阳西斜,连茅房都顾不上去。眼看棋局到了紧要关头,为争一个劫材,两人吵得面红耳赤。
突然——书生一声惊叫,整个人从座位上弹起来!
但见他面色惨白如纸,扑通跪倒在梁公面前,磕头求救道:大人救命!求您快嘱咐马成,千万别用铁链锁我脖颈啊!
梁公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糊涂了,惊问道:不过是个游戏,何至如此?马成又是何人?
书生带着哭腔喊道:就是您府上那个马夫啊!
说罢,那书生化作一缕青烟,嗖——的就没影儿了!
梁公急忙唤来管家:快!快去马厩看看马成何在!
这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但见那马成直挺挺躺在草垛上,面色铁青,鼻息全无,分明是个活死人模样!
旁边小厮战战兢兢回话:老爷,马成这般昏睡已有三日了!
梁公听罢,倒吸一口凉气,当即对着空屋子厉声呵斥:马成听着!休得对客人无礼!
这话音还在梁柱间打转,方才消失的书生竟又在原地闪了闪,朝着梁公作了个揖,这才彻底消散。梁公惊叹良久,才明白遇见的是鬼。
原来,这个叫马成的马夫,专司“走无常”,每隔十几天就要去阴间当差,持公文拘魂。
待到次日黄昏,马成悠悠转醒,听说老爷传唤,连滚带爬来到厅前。
梁公捧着茶盏,慢条斯理地问:昨日那个书生,你作何解释?
马成扑通跪倒:老爷容禀!小人这三日正是去阴司当差。那书生本是湖襄才子,偏生染上棋瘾,把万贯家财输得精光。他老父亲气得把他锁在书房,您猜怎么着?他竟翻窗越墙,钻狗洞也要去下棋!老父亲气病在床,临终前攥着被子大喊。阎王爷判他折寿二十年,打入饿鬼狱受刑七年。恰逢东岳泰山新建凤楼,要寻个文人写碑文,这才特赦他戴罪立功。谁知这书呆子路过咱扬州,看见您老下棋就走不动道了!阴司的规矩,逾期不至要受重罚。东岳帝君派来的巡查使正在殿上发火呢,阎王爷气得胡子直抖,命我们即刻锁拿!前日小人原本要锁他脖颈,可见他正与老爷对弈,没敢打扰。方才在阴司路上,听见老爷呵斥,这才松了铁链放他片刻。
梁公捻须长叹一声,又问:如今这书生何在?
马成摇头苦笑道:押回饿鬼狱了!阎王判他永世不得超生,往后连投胎做蝼蚁的机会都没了!
梁公闻言,手中茶盏落地,热茶泼了满襟:可惜!可叹!一副棋局,竟害人至此!
异史氏(蒲松龄)后来评道:“见棋忘死,将死念棋。若非有比生命更深的执念,怎会如此?可悲的是,他都痴迷成这样了,棋艺却也没多厉害,最后就只能到九泉之下,成个永远没法超生的棋鬼。哀哉!”
列位,您道这是棋害人么?非也非也!这就好比那美酒本是无辜,贪杯却要伤身;钱财本是俗物,贪财反遭其祸。您要问这书生后悔不后悔?我告诉您——
据说每到夜深人静,那饿鬼狱里还传来落子声呢!这真是:棋枰能载千秋趣,痴念可毁百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