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找她!”婆婆突然像是发错神经的,跑过来按住我的肩膀,冲我大喊:“不知道在哪就去找!别指望有人会一直等你,等待是件非常无聊的事情,只有运动才是真理!”
我被她怪愕的举动吓一跳,惶恐的眼神里,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推着我,把我从原地推出去。
我愣了不到一秒,只是点点头,头也不回的朝屋外小跑而去,尽力维持手中铝皮水杯的平衡,另一只手若花园围栏似的护着。
从门槛到台阶,从台阶绕过那一片金黄的玉米地毯,婆婆似乎再没发声。
直到脚从苔藓石板的边缘,微微擦到挤在一起的泥土,才听觉一阵自嘲般的傻笑,接连而来的是瘦骨身躯倒在竹椅的咯吱。
……
……
魏语这家伙,头脑聪明,聪明到一定程度就显得不合理,可能这就是大智若愚,所以我看不出来。
知道我要请她喝咖啡,还故意跑出去。明知道咖啡会凉,还是让我多一道程序,过去找她。
这山那么大,连个地图也没有,左手和右手方向,走错一步,步步皆错。
当然不能鲁莽,我仔细分析,如果是我,我会去哪里等我。
或许是选个阴凉的地方,尽管现在阳光已经不是那么毒辣,但头顶有东西遮着,给人感觉很安全。魏语喜欢有水的地方,就像搭帐篷,每次都要驻扎风水宝地。
最好有风吹过,这里那里都有风,要是没风,哪里都没风。
站在婆婆家院子前的悬崖边上,杯中的咖啡不可避免的轻荡,荡起来回交互的微浪,扑打在杯壁,离杯口总是差两毫米,如同拼命撞在藤树,却够不着葡萄的狐狸。
鞋尖抵在悬崖边线上,隐隐有山风从谷底漫延而来。从这里跳下去是摔不死,只是悬崖下的另一片悬崖是一地狼藉,枯叶、落花、各种飞虫类的尸体。
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这些,好像我只要这么想了,低迷一阵,好运就会来临。然而并没有,我仍旧不知道该去哪找她。遮蔽头顶的竹叶晃动,此时该有飘渺落在我的头顶,茫然无措才会应景。
我深呼吸一口气,以秒为单位的时间簌簌,潜入滚动的枯叶群而无向涌动。我注视风的方向,留意一杆缺陷的竹子。
上面被柴刀砍了一条毫米的痕,柴刀随意的丢在另一旁的树墩上,似乎是从婆婆家拿的。
砍痕呈细细的尖三角,所指的方向,是右边。
是魏语留下的吗?她知道我会找她,但她怕我找不到她,所以留下线索。
我顿了顿,朝右边走去。
她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姑娘,所以反方向就是她目光所及之鹄的。
走过一段土路,翻过一小片树木遮蔽的林荫,最终在一片蜀葵花圃后,透过嫋嫋柔枝与轻匀粉瓣,一位宽松黑t恤的少女纤玉在摇曳中若隐若现。
戏语的风从山的那头送来徘徊许久的激荡,我明白,我17年的活着,揉碎无数个蛰伏在卑微路灯下的自若,只为这一刻。如果说人的一生必须要做一件,自己想而不敢的狂妄,我觉得,可能就是现在。
我穿过花圃,望见一条溪河,与光雾山的溪水不同,这座朴素山村的水流更加平淡,宽距与汹涌程度恰到好处,只容得下两个人的独处。
她抱着膝盖,背部微微弯曲,坐在溪边的草坪上。婆婆借给她的胶鞋整齐摆放一边,过长的宽敞纯黑衣摆若花裙,松懒铺到她短裤周边。
潺潺的流动顺着这里的湿润空气跳入我的耳朵,我不快不慢的来到她身边,与她看同一个方向。藏匿在不断变化的水纹之下的鹅卵石,倒映我和她暴雨来临前的平静面容。
顿了顿,我盘腿而坐,淡然的说:“下午茶时间到了。”
魏语下巴抵着膝盖,轻轻点了点头。
我摸了摸水杯的铝皮,感受到还有一丝温度。内心忐忑几下,跳过所有不必要的前缀,睽视河对面的一棵狗尾巴草,小心翼翼递给她。
她接过,往杯口瞅了一眼,又拿鼻子嗅了嗅,问道:“这是你煮的吗?”
“你想说颜色很淡对吧。”我说话异常的平静,“你放心,喝起来也很淡,这样的咖啡,大多数人不会喜欢喝吧。但是我知道,好不好喝,其实不在咖啡里。一位智者告诉我的。”
魏语轻抿一笑,“那得等我喝了才知道。”
那股紧张的情绪突如其来的,钻进我的胸腔。我默默不言,只是一股脑的用藏在膝盖下,食指与中指赧然局促的绞力,去计算一棵狗尾巴草遥望山峦的距离。
忽听得一阵细腻的摩擦声,余光瞥见,一只雪缕的纤足折入水面,给溪水的流速拉开一道月牙弯度的勾角。之后是另一只脚,共同浸泡在水里,流逝中波澜不动的洁白,清晰透亮。
“我要开动了。”魏语预告的吱一声,我全靠听觉,判断她手臂弯曲的幅度。
喝咖啡的声音没有如约而至,她先是吹几口凉气。我开始怯场的催促:“你慢点,不急。”
她没听我的,吹几口就迫不及待的小嘬一口。
不知为何,这一嘬,仿佛把我心底的纸糊的镇定给吸走了。我手指掐的更加用力,脑补无数个后续,难喝或不难喝,我只等她一句话。她一句话,就能决定这一天的黄昏酸与甜。
我苦等,等浑浊的时间积淀下来,只有她开口的那一刻的瞬间,日光的坠落才换的来一身的空澈。
耳边传来细幽的咂嘴,她品了品,品了好久。她不应该是这么磨唧的人,却又给予我与漫长对等的重视,我更希望她是有心令我着急。
一片蜀葵的粉瓣飞入溪中,恰如一艘小舟漂浮。
“很美味,我很喜欢。”
我仿佛虚化了,山间绮漾的酥风徐徐穿过我的身体,蜀葵花瓣漂浮老远,没有尽头。云朵疯狂,迫使这天下午的晴空展开一个细腻的角度。
来自不明植物的碎絮飞窜,静止的呼吸中的怯藏如一只蜻蜓,悄无声息的飞走了,仿佛只有一瞬间,又似乎扑腾了几千年。
我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掩住嘴,牙齿不知在咀嚼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扭捏好一会儿,故作没心没肺的回应道:“是么,你喜欢就好,失眠了别怪我,我没强迫你喝下去。”
魏语没有怼我,泡在水里的脚像是摇摆尾巴的鱼,拧了拧指头,敛着嗓子,试探的对我说:“你呢?”
我装傻,“什么我呢?”
“只有咖啡吗?”
当然不是,我还没准备好。咖啡她喝下去,她觉得好喝,我说什么都无所谓了,但是我还没准备好,哪怕我随便说什么,只要代表我的实意,说什么都没关系。哪怕只是简单坦白她眼睛很好看,都比无话可说好,但是我没准备好。
沉默好一阵,魏语又小嘬一口,不急道:“下午茶时间很长,臻粹值得细品,我觉得这一杯,我可以喝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