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直接夺门而出,宛溪和父亲跟上来。
走过一排透光落地窗,从拐角通往楼栋门禁的过道泛着凉意,这里就像是一个庇护所,我放缓脚步,用几米远的时间让自己短暂逃避、沉思。
缺乏一个停驻的理由,我只能向前,我不得不打开门禁的大门。我只有几米远的时间,我可以在这几米远的时间里好好斟酌,这件本可无所谓的事情,我需要斟酌好久,但我没有这么久的距离。
走到门口,推开沉重的大门,被年代腐蚀的生锈的合页发出一阵心烦意乱的味道。
门口屋檐下的阴影是最后的抉择,踏入阳光,我将不得不作出一个选择。
父亲拉开挎肩包的拉链,车的机械钥匙和遥控钥匙扣在一块钥匙圈上,碰撞一起,哐当作响。
宛溪伸手去接,我抢先一步夺过。
“我开吧。”我低沉的说,不远处传来两名小学女生打羽毛球的声音。
宛溪以一种不可理喻的眼神看我,没说什么。
父亲的车就停在楼下的露天停车位,车门把手的炙烤从金属刺入我的手指。
打开主驾驶的门,一瞬间有风吹过。从遥远的彼方,却像从车里跳出来的,拂动我的领口。里面积久的热气如同一枚深水炸弹,扑到我的身上,宛若来自深渊的拥抱,把我拉入痛苦的回转。
我觉得自己亲手扎入自我折磨的泥潭里,或许让宛溪开车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是我选错了,也可能没错,大概怎么都是错的。
父亲露个大肚皮,把后座车门开启又关上,循环往复,“散散气,里面一股子胀气,散了就不热了。”
我瞪他一眼,转身坐到座位上,钥匙插上,打开空调。
宛溪举止端庄的坐上副驾驶的座位,门一关,一时间车上只有我们俩。好久以前是一幅场景,好久以后是另一幅场景。
父亲还沉浸在他独特的散热行动,出风口涌进来的第一缕风也是热的。
我额头无声滑落一滴汗,润入眼睛,半边视野模糊起来,带着酸味。
“你逞强的样子,就像你使劲想成为一个逞强的人,但是你又不像。”宛溪不看我说,抬手摸了摸挂在中央后视镜后面的那一串黄田玉。
那一串是由好多小块的形状像小象牙的黄田玉系在一起,玉尖朝外,从上到下宛如一把带刺的葡萄。
宛溪只是用手指在最底端的一个尖角轻轻一蹭,整个玉石晃动,好似一窝被惊扰的黄蜂,发出硬质的磕碰声。
我不知道她说的什么意思,是说我在不该逞强的时候逞强,还是说我逞强起来看着一点也不逞强?
然而在我这里,我自己赋予我的迷惑行为,另一个解释。
我无视宛溪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的一句呢喃,摘下眼镜,画面放大一个幅度。手上细菌多,我用手背揉了揉夹杂汗水的那只眼睛,却忘了在这蒸笼一样的车内,手背也已经湿了。
所以我越柔,酸痛不断渗入。最后我没能把盐味的感觉去掉,而是眼睛适应了这种不适感。
小区里总是能闻到晒干的味道,小时候总以为和抹茶一样清新鲜明,但什么事都有一个日期,过了这个日期,我是我,世界还是世界。
但我所能感应到的世界已经变质了,不是么。曾经可见的东西都还活着,交替更换的日出日落,终究还是把这片天空腌制。
父亲进车,像古代的达官贵人,后腰如煮烂的山芋大面积贴合坐垫,露个大肚皮,“出发,别磨磨唧唧。”说完,一拍大腿,鼻孔析出鼻炎的特有气音。
我系上安全带,方向盘表面包裹着皮革一样的东西,摸上去发烫,刹一秒以为自己摸到烤熟是红薯。
她当年也是这种感觉吗?那也是夏天,白的如雪的一双手抓在方向盘上,她经常烫的呲一声。我以为她在表演,没想到真这么烫。
接下来就是起步的几个步骤。上早在驾校的时候,教练就训过我无数次。上车哪些步骤,我记得一清二楚。
但当我开始一步一步按顺序来,脑海的画面却是另一幅场景。
“准备出发!”甜美的声音亮起,一只洁白如玉的纤细的手悄然拉开手刹。我也跟着拉开手刹。
然后是什么来着,就跟正常的操作一样。“挂档”她挂一档,我也挂一档。
再然后呢,好像是松开制动器,轻轻缓缓的松离合。当时我没怎么看,那个时候注意力到这里全集中在大白腿上了。
总之我知道起步离合要缓缓松动,化学课在天平上称量高锰酸钾那样,松开一个车子微颤伴随嗡嗡声响的幅度。
这样才不会熄火,一个轻微的后座力,车子终于启动。
速度宛如海滩上破壳而出的海龟,爪子蹒跚的划过沙砾。金色的潮浪从天自上而下暴涨,从我的侧脸漫过我的眼睛,我感到不能呼吸。
“注意右后视镜,”宛溪好心提醒:“后视镜越过右边车子的车窗就可以打方向盘了。”
不用宛溪提醒,我知道。就像她当年会给自己的行为做解说,什么时候打方向盘,打多少度。我没仔细听,但听多了就记住了。
车子驶离停车位,我开车离开小区,行驶在住宅区的公路上。似乎很多我这一代的人都会选择考驾照,不管有没有车。
当时我父母建议我趁着还没工作赶紧考一个,我其实懒得考的。后来我为什么又去考了,我不记得了,就像很多事情不置不管,不知不觉就消失了一样,我也记不清了。
余光里,宛溪偷偷窥了我一眼。
我几乎不去想万一磕到碰到怎么办;中途突然有行人横穿马路怎么办;为了避免后车追尾,我是否有必要撞死一只过路的小狗?
我不要去想这些,这些不会让我更加专注,只会让我分心,加大我出车祸的概率。
我不要去想,若是非要想些什么让我平静下来,我会假装前方不是住宅区狭窄的公路,路边没有马路牙子、铺好的人行道石砖。
两侧是山是树,前路没有尽头。
然后一滴雨水打在挡风玻璃上,很突然的,没有任何前兆。阳光热烈如初,似乎这滴雨埋伏许久,穿越了好多年。
紧接着,两滴、三滴……像是一朵朵透明的花,以绽开的速度,试图模糊我的视线。
我打开雨刮器。
它们被压扁了,划成一道巨大的圆弧的痕,如同一道泪,在风和光的泯灭里,贩卖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