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羽把锁放进车头前面的铁篮子里,再从里面抽出一块棕黄色抹布,掸走车座上的灰尘。蹬开停车脚架,掉头。
“上车。”她清悦脆耳的喊道,拍了拍后座的铁网货架,犹如一位久经沙场的老猎人拍了拍马屁股。
第二次有女孩骑自行车载我,我不免有些失措。
上一次坐自行车后座好像是十几年前,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幼儿园是什么,我外婆载的我,好像。
犹豫一阵,我一脚跨过去。后座毕竟是铁做的,无任何棉柔的叠加物,屁股被硌的生疼。
迟羽没有立即骑行,而是思索片许,对我说:“要不你侧过来坐?”
我疑惑:“为什么?侧过来坐跟小姑娘似的。”
“车上没有放脚的东西,骑行的过程中,你的脚只能悬空。你要是这种姿势,估计会很吃力。况且你腿还叉开着,我在你前面,方位略微高你一点,恐怕有些不妥。”
我仔细一想,有道理。
换了个姿势,迟羽脚一蹬地,自行车滑动一小段距离,链子扯着齿轮嘎吱作响。
车头所指与我来奶茶店的方向大致是相同的,也就是说我现在离魏语越来越远。这和当初迟羽所说的背道而驰,也就是说我要是真这么和她走下去,我将愈益来不及回去。
也不能怪迟羽,可能她压根不知道我女朋友现在在哪里。
按说,我只要吱个声,她转变一下方向即可。但是莫大的疲惫感始终压制着我人性中暗沟的理性,大抵是抗拒,吵架以后我其实也不太那么准时的回去面对魏语,现在这样纵且逃避的感觉令我很放松。
“你最好拦着我的腰,”她说,独特的嗓音缝进车链转动的缝隙,就像是遗漏书页的一角被重新翻阅。“一路颠簸,你有可能抖下去。”
“这样不太好吧,我们都是有对象的人。”
“你要命还是要你那忠贞不渝的高尚品格?”
薄雾般的一层犹豫被吹散,我深吸一口气,手臂有些僵硬地环了上去。
指尖先是触碰到她腰侧衬衫微凉的纹理,之后,我小臂内侧才算真正贴合上去。
隔着那层薄薄柔软的衣料,能清晰感知到她腰肢的轮廓。并非完全的柔软,更像一层柔韧的张力包裹着核心的稳定,温热的呼吸在布料下微微起伏。
车动起来,风有了形状,带着阴天微微晦涩的沉静,掠过耳际。
我随意找了个话题问她:“你这是什么自行车?”
迟羽大方回答:“二八大杠。”
“这名字听起来有种改革春风吹满地的味道,该不会和赵本山是同款吧。”
“诶……《卖拐》么?没怎么注意,应该差不多吧。”
“你我毕竟是活在21世纪的年轻男女,我以为像我们这么大的男生女生会喜欢那种更时尚一点的单车。”
“那种啊,我知道,拉风嘛。但是我要是买的话,总会有人比我更酷更潮流更贵,我好穷啊,真比不过。既然这样,我还是另辟蹊径吧,买了辆二手的二八大杠,别不说,挺耐用的。”
“你哪里人啊?”我问道。
她这次思索了有一小会儿,语气低了些,“南京。”
我一惊,顿时对她产生了“乡音依旧异地逢”的亲切感。
“你也是南京哒!出来这么久,总算遇到个老乡了。”
“是啊……”不知为何,一向话多跩气的迟羽变得娇滴滴。声音小的就像青柿子挤出的水,真怕一再逼问,把她给捏瘪了。
这样一来,我不得不小心翼翼,不再延伸着往下说了。
女人心,海底针,就和南京的天气一样阴晴不定。说不定正处生理期,所以情绪忽然低落也是正常不过的事。
但是我顶好奇,她一个女孩子大老远从南京跑来成都,既然打工了,肯定不是走访亲戚那么简单。南京位于江苏省,经济水平比四川高,留在南京发展不是更好吗?还是说,这其中有我不知道的难言之隐?
眼前的风景像电影画面一样,平稳的向后流淌。
蒙灰的橱窗映着阴沉的天空,杂货铺门口堆着暗淡的塑料盆。路边樟树叶沉甸甸的低垂着,阴天的倦意模糊了路面斑驳的痕迹。
沉默像薄薄的蝉翼包裹我们小小移动的空间。近乎没有阳光,均匀的铅灰色天幕,把我们的影子压得很淡,几乎融入了暗色的路面。
路旁水泥电线杆一根根向后退去,电线在视野里划出平直的黑线,切割着毫无生气的天空。
她又开话了:“喂,姜言,高中生活是什么样子?”
“你没上过高中?”
“我都说了,我和你差不多大。”
“高中生活也就那样吧,挺累的。不过我感觉,高中的老师比初中老师稍微和蔼一些。我记得我们初中的教导主任看到有人上课睡觉,会直接一脚踹过来,要么就是大吼大叫,暴躁的时候抄着三角尺就往人头顶敲。”
“哦……你们初中年纪主任该不会戴眼镜,第一眼温文尔雅,凶起来那嗓门能把人魂拽出来的那一类人吧?”
“猜的真准。”
“哈,这不是年级主任的刻板形象吗?”
我耸耸肩,“谁知道呢。”
之后的对话,被她丝滑的绕开了有关校园的话题。迟羽聊到她爱打几款游戏,吐槽她的同事,抱怨合租女室友生活上种种作风问题,并激昂文字的批判了关于“有人出门空调不关,却要平摊水电”这一严重问题。
一开始我还是能插上话的,到后面她逐渐占据话语比例,我刚要发表一下自己的观点,就被她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给淹没了。
于是我又像潜入海里的鱼了,莫大的潮汐前,我存在感犹如吞吐的泡泡,只好用“嗯”“哦”这样的态度词汇来应答,却不觉得厌烦。
一手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捧一枝花,趋渐荒凉的天幕连云缝间那么一丁点日光也溶化似的稀释了,冷色如巨大摩天轮将车辙的行径隐没。
忽然之间,我发觉自己这样挺含蓄内敛的,仿佛我一下子从姜言变成了江晚。
渐次,店铺稀疏了,显得陈旧。招牌上字迹被灰尘和弄得少许模糊。穿着油污工装的人蹲在褪色的遮阳篷下,百无聊赖的用扳手敲打什么,金属清响短暂的一闪而过。
城市的嘈杂抛在身后,世界骤然安静,只剩下链条固执的嘎吱,轮胎摩擦路面的沙沙,风声也有些有气无力。
实际上只有迟羽一人高谈阔论的对话中,对讲机突然响了。
嘟!
“姜言,已经三点了,你还不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