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凌云半推半就地拉着魂不守舍的文书生离开馆驿，两派暗中留意的人手见二人勾肩搭背、状似亲密地往烟花巷走去，都不由得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冯观察使的人觉得文书生果然“晓事”，这么快就搭上了地头蛇；王明府的眼线则以为凌巡检正在“巧妙”地笼络对方的重要人物。双方都自觉得计。
二人来到凝香阁，龟公一见是凌云这位“大名士”，连忙点头哈腰地进去通传。不多时，老妈子急匆匆地迎下楼来，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自打台柱子王珏从良后，她可是花了大价钱从别处挖来了含烟姑娘，本想重振声威，奈何含烟虽有色艺，却始终差了些火候，未能大红大紫，反倒被同行嘲笑她“人老眼花，识人不明”。谁曾想，凌云上次酒宴一首词，经过参加酒宴的文人雅士口耳相传，竟让含烟声名鹊起，身价倍增！老妈子如今对凌云，简直是奉若神明。
“哎哟喂！我的凌大人！您可有些日子没来了！快请上座！”老妈子热情地将两人引到一处雅致的隔间。
凌云大马金刀地坐下，直接吩咐道：“去叫含烟姑娘过来陪客。”
老妈子脸上笑容一僵，搓着手，为难地道：“这个…凌大人，实在不巧，含烟姑娘她…她此刻正在陪一位重要的客人，一时半会儿恐怕脱不开身……”
凌云闻言，假装脸色一沉，语气带着不容置疑：“什么客人比我还重要？让她回了，就说我凌云在此等她。”
老妈子面露难色，扭捏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道：“大人…这…这恐怕…唉，老身这就去试试…” 说着，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凌云看着她那副实在不像作伪的为难样子，心里反倒奇怪了：都说欢场老鸨个个八面玲珑、心眼比莲蓬孔还多，这位怎么如此“实诚”？她不想想，含烟如今的身价，陪一晚的缠头恐怕没有十几两银子下不来，自己怎么可能为了身边这个文书生掏这笔冤枉钱？
他连忙叫住老妈子：“且慢！妈妈，含烟姑娘在陪的，是哪位贵客？”
老妈子如蒙大赦，连忙转身答道：“回大人，是城西做绸缎生意的唐杰唐老爷。”
“唐杰？”凌云心中暗忖，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是何方神圣。不过这不重要，正好借坡下驴。他转向文书生，故作遗憾地摊手道：“文先生，你看这…实在不巧。这位唐老爷是含烟姑娘的熟客，又是本地富商，不好轻易得罪。看来今日是无缘聆听含烟姑娘的妙音了，不如…我们换一位姑娘？”
文书生这辈子还没享受过被当红头牌接待的待遇，刚才听凌云说要叫含烟，心中正充满期待，被凌云这话一说，顿时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呆立当场。他刚想勉强点头说“也好”，却听凌云又对老妈子吩咐道：
“妈妈，虽见不到含烟，但你这楼里的好姑娘，可不能藏私！这位文先生，乃是冯观察使驾前的属员，名士风流！你速去将楼里最好的姑娘都叫来，任文先生挑选！若有推脱不来的，哼，你告诉她，我凌云让她这辈子都没‘空’再来这行当！”
老妈子连声应诺，小跑着去了。不多时，果然领着五六个打扮得花枝招展、各有风情的女子鱼贯而入。虽不及含烟艳名远播，但也都是环肥燕瘦，姿色不俗，令人赏心悦目。
文书生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眼睛顿时就直了，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只觉得个个都好，恨不得全都留下。但他也知道这是痴心妄想，只得强忍着激动，仔细挑选起来。最终，他指着一个身着鹅黄衣裙、眉眼含情、体态丰腴的女子道：“就…就这位姑娘吧。”
凌云抚掌笑道：“文先生果然好眼光！这位如意姑娘，最是善解人意，温柔体贴！保准让先生宾至如归！”
文书生被凌云捧得飘飘然，又见如意姑娘对自己嫣然一笑，顿时将满腹的忧愁和恐惧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只觉得人生得意须尽欢。
凌云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对如意姑娘挥挥手，示意她先到备好的房间等候，然后对文书生道：“文先生，春宵一刻值千金，本不该打扰。只是有些话，还需与先生私下聊聊，我们且去隔壁包厢小坐片刻，饮几杯水酒如何？”
文书生兴致正浓，被打断虽有些不情愿，但想到是凌云请客，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点头应允。
两人来到一间更为僻静的包厢，桌上早已摆满了精致的酒菜。凌云亲自为文书生斟满一杯酒，举杯道：“文先生，今日重逢，亦是缘分。方才在外不便多言，这一杯，小弟敬你，权当为先生接风，也为你我化干戈为玉帛！”
几杯酒下肚，气氛热络起来。凌云开始切入正题，叹口气道：“唉，文先生，不瞒你说，你我如今，可谓是同病相怜啊。”
文书生正夹起一箸鲈鱼，闻言一愣：“凌兄何出此言？”
凌云压低声音，推心置腹般说道：“冯观察使与王明府，这两位大人物斗法，无论最后谁胜谁负，咱们这些跑腿办事的，一个不慎，就可能成了替罪羊，里外不是人。说到底，咱们才是真正坐在一条船上，患难与共啊！”
这话简直说到了文书生的心坎里！他想起自己如今的尴尬处境，不由悲从中来，语气酸涩地道：“凌兄你年少有为，深得王明府信任，前程似锦。小弟我…年过而立，却还一事无成，如浮萍般漂泊，怎能与凌兄相比？”
凌云要的就是他这种情绪，立刻开始挑拨离间，但语气却十分诚恳：“文先生此言差矣！俗话说‘士为知己者死’。可我看那冯观察使，似乎也并未真正将先生视为股肱心腹啊？否则，怎会连王明府背后站着吏部尚书这等要紧消息，都不曾告知先生？让先生险些…唉！”
这话如同利剑，直刺文书生痛处！他越想越觉得凌云说得对，冯世安分明是拿他当枪使，却连最基本的风险都不提醒！顿时更加感怀身世，觉得自己半生漂泊，却从未遇到真正的明主。
凌云见他情绪到位，心中暗喜，但面上却露出同情之色，继续劝道：“俗话又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他既不仁…文先生又何苦…”
“凌兄是想劝我投靠王明府？”文书生猛地抬头，打断凌云的话，摇头如拨浪鼓，“免谈！此事绝无可能！” 他虽觉冯世安不地道，但要他立刻转投明显是敌对阵营的王明府，心理上和实际风险都难以接受。
凌云心中暗叹一声，知道直接策反没那么容易，好在早有备用方案。他立刻换上义正辞严的表情：“文先生真乃在下知音！实不相瞒，王明府对凌某有知遇之恩，凌某也绝不做那背信弃义之事！我的意思是，咱们要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不得罪观察使，也能向明府交代，在这夹缝中求个平安！”
“两全其美？”文书生眼睛一亮，“真有这种法子？” 他信息闭塞，自然以为身处漩涡中心的凌云比他更着急，却不知凌云早已摸清了两边底细，自有盘算。
“当然有！”凌云自信地一笑，组织了一下语言，压低声音道：“冯观察使此来，说白了，就是奉了上命，来找王明府把柄的。这是大势，咱们改变不了。但具体怎么找，找到什么程度，却大有文章可做。”
他凑近些，声音几不可闻：“文先生你在观察使身边，消息灵通。你只需将他大致的动向、想查哪些方面，提前透露给我。我呢，就能提前做些准备，该遮掩的遮掩，该补漏的补漏，让王明府那边不至于被打个措手不及，面上也能过得去。作为回报……”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文书生，“在观察使离开宁海之前，我自然会提供一些无关痛痒、却又显得你文先生下了功夫的‘料’，让你能在观察使面前交差，甚至立功。如此，你我可不就两全其美，各自安好了吗？”
文书生听完，仔细琢磨起来。这事听起来……对自己似乎百利而无一害啊！既能不得罪观察使（自己只是“不小心”泄露些动向，又不是核心机密），又能从凌云这里拿到“功劳”，还能避免被吏部尚书惦记的风险。就算最坏的情况，被冯观察使发现自己和凌云有来往，也可以辩解是为了套取情报。而观察使一旦离开宁海，自己跟着一走，凌云还能奈何？
想通此节，文书生心中大定，脸上露出笑容，举起酒杯：“凌兄高见！此计大妙！就依凌兄所言！你我兄弟，同心协力，共渡难关！”
“好！文兄爽快！干！”凌云也举杯相碰。
两人相视一笑，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心中却各自打着算盘：
文书生想：这凌云果然只是个会耍小聪明的武夫！如此轻易就信了我，还主动送功劳给我！我真是太聪明了！
凌云想：这酸秀才果然好糊弄！用点虚头巴脑的消息就能稳住他，还能让他当个传声筒！我真是太机智了！
就在两人自以为得计，准备再饮几杯便各自去寻快活之时，包厢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的声音：
“唐杰冒昧来访，请凌大人拨冗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