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个夜晚。
艾文站在和平路177号门前，暮色仿佛比以往任何一天都要浓郁，沉沉地压在这栋老建筑上。图书馆的轮廓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格外嶙峋，像一头蛰伏的巨兽。他深吸一口气，空气带着晚秋的凉意，却无法冷却他心头的沉重与一种近乎决绝的紧张。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大厅里只亮着前台那盏孤灯。林馆长今天没有坐在那里，而是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挂钟下，仰望着缓慢移动的指针。听到艾文进来，他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却异常复杂，混合着审视、一丝难以察觉的担忧，以及……某种期待？
“最后一次了。”馆长的声音低沉，在空旷的大厅里产生轻微的回响，“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遵守规则。拿到认证，一切都会不同。”
艾文郑重地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他摸了摸胸口，员工证冰冷而坚硬。五次，他终于走到了这个临界点。
五点整，闭馆的钟声敲响，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直击灵魂的震颤。侧门落锁的声音也格外沉重，像是最终判决的槌音。
寂静降临，但今晚的寂静与以往不同。它不再是单纯的缺乏声音，而像是一种活着的、充满张力的实体，在黑暗中缓缓流动，等待着什么。
艾文照例开始巡视。一楼，正常。二楼，当他经过东侧走廊时，刻意加快了脚步，没有去看那个昨天逆向转动的挂钟。眼角的余光瞥见指针似乎在正常走动，但他不敢确认。
当他踏上通往三楼的楼梯时，一阵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脚下的台阶仿佛扭曲了一下。他扶住墙壁，稳住身形。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陈旧纸张和灰尘之外的气味——像是……铁锈，又像是某种腐败的甜腻。
三楼，社科区。
这里是异常的多发地，也是他今晚需要重点警惕的区域。他推着整理车，走入那排排沉默的书架之间。灯光似乎比平时更加昏暗，将书架的影子拉成扭曲的、张牙舞爪的形状。他强迫自己专注于工作，将书籍归位，检查书脊。
时间在高度紧张的精神状态下缓慢流逝。七点半左右，当他整理到第六排书架时，一阵极其清晰的、缓慢的翻书声，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传来。
“沙……沙……”
每一声都像刮擦在神经上。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近，仿佛那个“读者”就紧贴在他的背后。
艾文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寒意从尾椎骨炸开。他停下动作，屏住呼吸，用尽全力让声音保持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惊讶的冷静：
“借阅请登记。”
翻书声停顿了。但预想中的消失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微弱气流的感觉，轻轻吹拂过他后颈的汗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身后，极近的距离，……嗅了嗅。
艾文的血液几乎凝固。他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也不回头。他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注视”在他后颈停留了漫长的几秒钟，然后，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
翻书声没有再响起。
他站在原地，足足过了一分钟，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经被冷汗完全浸透。刚才那一瞬间，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胁。守则第四条，救了他。
晚上八点十五分，检查地下书库。
走向那条昏暗走廊的每一步都无比艰难。前夜门锁打开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他走到门前，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
黄铜锁，牢牢地锁着。
他仔细检查，确认无误。就在他拿出登记簿，准备写下“正常”时，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抓挠声，从门板的另一侧传了出来。
“嚓……嚓……嚓……”
像是用指甲，或者更尖锐的东西，在缓慢而固执地刮擦着厚重的木头。
艾文的手猛地一抖，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多余的痕迹。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执着，仿佛门后有什么东西，正迫切地想要出来。
守则第七条：“不要进入”。他现在连靠近都不想！
他强迫自己忽略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抓挠声，迅速在登记簿上写下了“正常”两个字，笔迹因为手的颤抖而显得有些潦草。然后，他几乎是逃离了那条走廊，直到回到大厅，那诡异的抓挠声似乎还在他耳边回荡。
晚上九点，他在整理二楼文学区时，再次发现了红色字迹。这次，是在一本莎士比亚悲剧集的扉页上，用那种娟秀而冰冷的字体写着：
“认证之时，即是真相显现之刻。”
又是预警？还是某种提示？艾文不敢怠慢，立刻将书投入回收箱，并严格执行了洗手程序。他的心绪更加不宁。真相？什么真相？这座图书馆隐藏的终极秘密吗？
九点半过后，他再次走向安全通道。今晚的楼梯间格外黑暗，声控灯完全不亮了，无论他如何跺脚、拍手，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他只能凭借记忆和对安全通道标识那微弱绿色荧光的捕捉，摸索着向下走。
在黑暗与绝对的寂静中，感官被无限放大。他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能感觉到汗水滑过太阳穴。走到三楼到二楼的拐角时，他猛地停住了脚步。
黑暗中，他清晰地感觉到，前方不远处的台阶上，站着那个穿着灰色制服的“同事”。虽然看不见，但那冰冷的、充满恶意的凝视感，如同实质般压在他身上。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只是沉默地阻挡在前方。
艾文全身僵硬，守则第六条的要求在脑海中回响：“无需回应”。他不敢前进，也不敢后退。时间仿佛凝固了。黑暗中，他与那个无形的存在对峙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也许是几分钟，那股冰冷的凝视感突然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艾文不敢大意，又等待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继续向下走，直到推开一楼安全通道的门，重见光明，他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闭馆前的最后一次巡视，他走得格外缓慢而仔细。他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以“新手”的身份执行这些规则。确认所有区域灯光熄灭，他来到了最后的地点——三楼社科区。
手指按上开关。
“啪嗒。”
阅览区的大部分灯光应声而灭。然而，第七排书架上方，那盏熟悉的日光灯，再次顽固地亮了起来，发出“嗡嗡”的轻鸣，将那片区域，包括那个塞着黑皮书的缝隙，照得一片惨白。
守则第十三条：“若发现三楼社科区的灯无法关闭，不要停留，锁好大门后迅速离开，且当晚不可再返回。”
艾文看着那盏灯，心中五味杂陈。恐惧依旧，但更多的是一种即将解脱的预感。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异常灯光笼罩的区域，转身，毫不犹豫地下了楼。
锁好图书馆沉重的大门，将钥匙拔出的瞬间，艾文感到一种虚脱般的轻松。他站在台阶上，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等待着。
胡同里寂静无声，只有远处街道隐约传来的车流声。
就在这时，一阵不疾不徐的敲门声，从图书馆紧闭的正门后面传来。
“咚、咚、咚。”
很有节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艾文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守则第三条：“闭馆后禁止接待任何读者，若有人敲门并声称‘归还过期书籍’，需透过门缝确认其是否佩戴红色领针……”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门上有一条细窄的缝隙。他凑近那只眼睛，向内望去。
大厅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应急指示灯散发着幽绿的光芒。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门后，看不真切面容，只能看到一个轮廓。
门外，艾文能清晰地听到一个低沉的、带着某种奇异回声的声音说道：
“归还过期书籍。”
来了！第五次夜班的最后一道关卡！
艾文屏住呼吸，努力聚焦视线，看向那模糊人影的脖颈处。
在那里，别着一枚领针。在几乎完全的黑暗中，那枚领针竟然散发着一种微弱而清晰的……猩红色光芒！像是一滴凝固的血液，又像是一只微缩的、活着的眼睛。
佩戴红色领针！
守则第三条：“佩戴者可开门接收”。
艾文没有任何犹豫。他拿出钥匙，重新插入锁孔，转动。
“咔哒。”
门开了。
一股比馆内更加阴冷、带着陈腐书卷和某种难以名状气息的风从门内涌出。那个模糊的人影就站在门后的阴影里，手中似乎捧着一本厚厚的、封面看不清的书籍。
艾文站在门口，没有完全踏入，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身影。
那身影将手中的书向前递了递，动作僵硬而缓慢。
艾文伸出手，接过了那本书。书籍入手冰冷刺骨，仿佛握着一块寒冰。就在他接触到书本的瞬间，那个模糊的人影如同烟雾般，悄无声息地消散在了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艾文低头看向手中的书。那是一本黑色封皮的书，没有书名，书脊上写着——
“编号：无”。
正是他第一天晚上塞进第七排第三列空隙的那本！
他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柱爬升。这本书，以这种方式，回到了他的手中。
他来不及细想，迅速关上门，再次落锁。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胡同，这一次，身后没有响起任何呼唤声。
回到公寓，艾文将那本“编号：无”的黑皮书放在桌上，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他疲惫地坐下，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显示一个未知号码的短信，尾号是“739”。
信息内容很简单：
“安全认证已生效。明晚17:00，准时到馆。林。”
下面附着一张图片，是一张电子凭证，上面有艾文的照片和一个复杂的印章，标注着“老城区图书馆特殊权限认证”。
认证……生效了。
艾文看着那条短信，又看了看桌上那本诡异的黑皮书，心中没有丝毫轻松。认证生效，意味着他无需再遵守规则3、7、13。但也意味着，从明天开始，他将面对一个全新的、规则部分失效的图书馆。
那本去而复返的“编号：无”黑皮书，又意味着什么？
他拿起那本冰冷沉重的书，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翻开。他知道，一切的答案，或许就在这本书里，也或许，在他明晚即将踏入的、更深层的未知之中。
第五次夜班结束了，但艾文的旅程，似乎才刚刚进入真正的核心。图书馆的阴影，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向他笼罩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