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玉帝的许可，李道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对于一位看惯了沧海桑田、心如万古寒潭的至高主宰而言，任何权谋利益都已是过眼云烟。
唯有“有趣”，才能让祂那沉寂了亿万年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
李道兴此刻献上的，正是这份久违的“有趣”。
他再次躬身，声音在大殿中清晰响起，没有半分凡人面圣的胆怯。
“敢问大天尊，奎木狼星君的罪名，可已定下？”
此言一出，众仙神瞬间竖起了耳朵。
他们倒要看看，这个有趣的凡人，究竟想玩出什么花样。
龙椅上，玉帝换了个更慵懒的姿势，眼中的兴味愈发浓厚，仿佛在看一出期待已久的新奇戏剧。
“奎木狼，身为天庭二十八宿之首，知法犯法。”
“私动凡心，擅离职守，下界为妖十三载。”
“其间，强掳宝象国公主，祸乱一方，致使国运动荡，民怨沸腾。”
玉帝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蕴含天威。
“桩桩件件，罪证确凿。”
他稍作停顿，宣布了最初的判决。
“故，朕判他褫夺神位，贬为道童，入兜率宫，为太上老君看守八卦炉。”
“以三昧真火煅烧其身，消磨罪业。”
“刑期，五百年。”
这个判决，公允且合乎天规。
给老君烧火，名为苦役，实则是一种庇护。
不仅能消磨罪孽，还能日夜聆听大道妙音，五百年后，重归神位也并非无望。
这已是玉帝念其旧功的法外开恩。
然而，李道兴却缓缓摇了摇头。
“大天尊，小臣以为，此判决虽合天规，却非最佳之法。”
“哦？”玉帝眉峰微挑，示意他继续。
“小臣不敢称高见，仅有几点浅见，想与大天尊探讨。”
李道兴不卑不亢，声音陡然拔高。
“其一，奎木狼为何下界？当真只是他一人之过？”
话锋如刀，直指问题的核心。
“据小臣所知，当年披香殿内，他与侍香玉女情愫暗生，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奎木狼虽然动心，但是恪守原则，绝不在天庭私通，便让玉女下凡，他随后就到。”
“他选择下凡，看似为一己私情，换个角度看，何尝不是为了维护大天尊您的颜面，维护这天庭的威严？”
“他将这桩‘丑闻’，从天上，亲手带到了凡间！”
“他用自己的万年仙途，为天庭的脸面，买了一次单！”
“此举虽愚，其心……或有可原。大天尊可否看在这一点，网开一面？”
这番话，让不少老神仙都陷入了沉思，看向李道兴的眼神多了几分凝重。
这凡人看问题的角度，太过刁钻！
他不否认罪行，却从动机上，为奎木狼戴上了一顶“维护天庭颜面”的高帽。
这顶帽子，玉帝想摘，都得掂量掂量。
“倒有几分道理。”玉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李道兴趁热打铁，声音更进一步：“既然其罪源于一个‘情’字，那便罚其‘情’！”
“请大天尊降下天罚，强行拔除他心中情丝，斩断七情六欲，令他此生再无可能动任何凡心！”
“如此釜底抽薪，方为治本！”
拔除情丝！
此言一出，殿内无数仙女神官，只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断情绝爱！
这对一个痴情种而言，是比死更残忍的酷刑！
玉帝的眼神，却越来越亮。
这个凡人，比他座下那些只知喊打喊杀的武将，和只会和稀泥的文官，有意思太多了。
“继续。”
“是。”李道兴再次躬身，而当他直起腰时，声音已然冰冷刺骨。
“其二，他危害人间，此罪，断不可恕！”
他瞬间又站回了天道公允的制高点。
“奎木狼在宝象国为妖十三年，虽未大开杀戒，但也曾害人性命。此乃大过！若不重罚，何以平民愤？何以彰天道？”
“小臣以为，只让他去烧火，太便宜他了！”
“他罪在人间，便该罚在人间！”
“小臣提议，罚他重回宝象国，不再是妖王，而是成为宝象国暗中的……守护者！”
“守护者？”众神又是一片哗然。
“没错。”李道兴的语速加快，思路清晰如电，“罚他以戴罪之身，守护宝象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何时宝象国万民称颂，怨气彻底消弭，何时，他的刑罚才算了结！”
“这……不是让他去享福？”有神仙忍不住嘀咕。
李道兴嘴?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弧度，仿佛听到了那句心声。
“当然不是。”
“为防他再生异心，需再加两道保险。”
“其一，安排一位天兵随行监视，不求法力，只求忠心，日日记录其功过，上报天庭。”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的声音顿住，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顿地吐出四个字。
“剔、掉、慧、根！”
这四个字，仿佛带着九幽之下的寒意，让整个凌霄宝殿的温度都骤降了数分。
剔除慧根！
比刚才的“拔除情丝”，更令人神魂战栗！
慧根，是智慧与悟性的根源，是“自我”存在的基石。
剔了慧根，便是抽掉思想，抹去自我！
一个没有慧根的神仙，会变成什么？
他会忘记自己是谁，忘记爱恨，忘记善恶。
他只会记得一个被刻印在神魂最深处的，最简单的指令。
“让他只知守护，不知为恶。”
李道兴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平静，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冷酷。
“待刑期功德圆满，天庭再为其重塑慧根，奎木狼官复原职，重归神位。”
“如此，既惩其罪，又赎其过，还能造福一方，更彰显大天尊您的仁慈与智慧。”
“一举三得，岂不比单纯烧火，更为妥当？”
他一口气说完。
整个凌霄宝殿，落针可闻。
不，是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所有神仙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那不再是看一个伶牙俐齿的凡人。
而是在看一个披着人皮的，微笑的魔鬼。
狠！
太狠了！
这凡人看着笑眯眯的，心肠怎么比九幽下的魔王还毒！
拔情丝，断其爱。
剔慧根，灭其我。
再罚他去日夜守护曾被自己肆虐之地，无时无刻不面对自己的罪孽。
这是从神魂到心智，再到现实的三重凌迟！
比上斩仙台，残酷万倍！
孙悟空听得猴毛倒竖，他看着李道兴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敬畏。
乖乖！道兴兄弟平时骚话连篇，没想到，是真蔫儿坏啊！
龙椅之上，玉帝万年不变的威严面容，竟有了一丝松动。
他久久凝视着阶下的那个凡人，一直轻点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
那双俯瞰三界的眼眸里，不再是淡漠，不再是审视。
是欣赏。
是棋手找到绝世对手的欣赏！
这个方案，完美。
彰显天威，体现仁德，惩戒罪神，安抚凡间。
更重要的是，它开创了一种全新的，比打杀囚禁更高明，也更具威慑力的惩罚模式。
这个叫李道兴的凡人……是个人才啊！
玉帝缓缓转头，目光落在奎木狼身上。
“奎木狼，李道兴为你所做的辩护，与他提议的刑罚，你，可听清了？”
奎木狼剧烈地颤抖着。
他的心，早已被百花羞伤得千疮百孔，化作死灰。
爱情，是笑话。
自我，在那十三年荒唐大梦中，早已消磨殆尽。
他现在，只想赎罪。
为私下凡间的罪，也为爱错一人的罪。
李道兴的提议，残酷到极致，却也为他指出了一条路。
一条能让他彻底忘记痛苦，忘记过去的路。
他抬起那张泪痕交错的脸，看着李道兴的背影，死灰般的眼瞳深处，竟燃起一抹奇异的光。
那是……感激。
他对着玉帝，重重磕下头去。
声音沙哑，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罪臣……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