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北坡的乱葬岗,近来总在雨后冒出些青黑色的藤蔓。不是寻常的葛藤,是种带着倒刺的怪藤,藤条粗如手臂,表皮泛着油光,缠缠绕绕地在坟包间织成网,网眼深处,隐约能看见口棺材的轮廓,被藤蔓裹得严严实实,像颗埋在土里的巨大青果。
最先撞见的是挖药的老郑,他说上个月暴雨后,这藤蔓一夜之间就爬满了半座山。“我蹲在石头上歇脚,听见藤网里传出‘咯吱’响,像木头在开裂。扒开藤条一看,棺材板上全是抓痕,深得能塞进手指,棺缝里渗着些黏糊糊的东西,绿得像胆汁,闻着有股铁锈味。”老郑蹲在坡下的老松旁,手里的药锄在地上划出深深的沟,“更邪门的是,藤蔓上开着小白花,花心里嵌着指甲盖大小的骨头渣,风一吹就掉,落在地上能长出新藤。”
我和赵五带着砍刀上山时,天刚放晴,泥土里的腥气混着藤叶的苦香,闷得人发晕。越靠近藤网,空气越冷,明明是三伏天,却像揣着块冰在怀里。藤条上的倒刺闪着寒光,尖端挂着些破烂的布片,蓝的、灰的,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无数只小手在招摇。
“这是‘锁魂藤’。”赵五用砍刀挑开一根最粗的藤,藤断口处涌出些绿色的汁液,溅在石头上,“滋滋”地腐蚀出小坑,“我爷爷的札记里写过,这种藤专缠含冤而死的人,藤条越粗,怨气越重。你看那棺材的位置——”他指着藤网最密的地方,“以前是座土地庙,民国时被一场大火烧了,庙里的庙祝和香客全没跑出来,后来就成了乱葬岗。”
我们挥着砍刀劈藤,倒刺划在刀面上,发出“叮叮”的脆响。砍到藤网中心时,那口棺材终于露出全貌——不是普通的木棺,是用整根阴沉木挖成的,棺身布满螺旋状的纹路,像被藤蔓勒出来的,棺盖边缘的抓痕密密麻麻,最深的一道里,嵌着半枚生锈的铜钱,钱眼里缠着根头发,黑得发亮。
“是庙祝的。”老郑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指着棺头刻的模糊字迹,“那时候庙里就他一个人,姓林,总爱穿件蓝布衫,袖口绣着朵小菊。听说火是有人故意放的,因为他不肯把庙里的古玉交出去,那伙人就锁了庙门,往里面扔火把……”
话音未落,棺材突然“哐当”一声震了震,棺盖被顶开条缝,里面飘出股浓烈的腥气,混着檀香味——是庙里的老檀香,林庙祝生前总在香炉里燃的那种。赵五凑近缝前看,突然“咦”了一声:“里面……有光。”
我也凑过去,只见棺内铺着层干枯的柏叶,柏叶间躺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破烂的道袍,胸口插着根烧焦的木簪,簪头雕着半朵莲花。而那人影的手边,竟亮着盏小小的油灯,灯芯是根藤条,烧得“噼啪”响,光照亮了棺壁上的字——不是刻的,是用血写的,歪歪扭扭的“还我玉”三个字,被绿藤的汁液晕得发黑。
“他在找古玉。”赵五突然想起什么,“札记里说,那古玉是块和田籽料,雕成了土地公的模样,林庙祝说能‘镇山护民’,从不离身。大火后就没了下落,有人说被抢玉的人拿走了,有人说跟着庙祝一起烧化了。”
突然,所有的藤条都剧烈摇晃起来,倒刺纷纷竖起,朝着棺材的方向弯曲,像无数条毒蛇在朝拜。棺盖“吱呀”一声被顶开大半,里面的人影竟慢慢坐了起来,道袍的袖子垂下来,露出只枯瘦的手,指甲长得像鸟爪,死死抠着棺沿。
“别碰他!”老郑突然大喊,往地上撒了把糯米,“他被藤缠了几十年,魂魄早就跟藤长在一起了,碰了会被拖进土里当养料!”
糯米落在藤条上,绿汁液“滋滋”地冒白烟,藤网却没退,反而收得更紧,将棺材勒得“咯吱”响,仿佛要把里面的东西绞碎。人影的头慢慢转过来,脸被烧焦的布缠着,只露出只眼睛,黑洞洞的,盯着我们身后——那里的藤蔓突然分开条路,露出块松动的石板,石板下埋着个油布包。
赵五冲过去掀开石板,油布包里果然裹着块古玉,雕的正是土地公,玉上沾着些暗红的东西,像干涸的血。“找到了!”他举着古玉喊,“林庙祝,你的玉在这儿!”
人影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抓着棺沿的手抠下块木头,指甲缝里渗出的绿汁液滴在柏叶上,柏叶竟瞬间抽出新芽。藤条们疯狂地往古玉的方向涌,却在离玉三尺远的地方停住了,仿佛被无形的力挡住。
“是玉在镇邪。”我突然明白过来,把古玉放进棺材里,摆在人影的手边。古玉刚接触到人影的道袍,就发出温润的光,将绿汁液逼得节节后退。人影的眼睛里突然流出两行清泪,不是绿的,是透明的,滴在古玉上,玉上的血痕慢慢褪去,露出底下的温润光泽。
藤条们“哗啦”一声散开了,像潮水退去,露出底下的乱葬岗,坟包上的小白花纷纷凋落,花瓣落地就化成了灰。棺材里的油灯突然熄灭,人影慢慢躺下,古玉压在他胸口,棺盖“哐当”一声合上,螺旋状的纹路渐渐变浅,最后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们下山时,老郑在土地庙的旧址上挖了个坑,把古玉埋了进去,上面种了棵小柏树苗。“让它守着自己的地吧。”他拍了拍手上的土,“林庙祝护了这山几十年,该让他歇歇了。”
后来,北坡的藤蔓再也没长过,只有那棵小柏树苗长得飞快,一年就长到了丈高,枝叶间总飘着淡淡的檀香。有人说,夜里路过能看见个穿蓝布衫的影子在树下扫地,扫到古玉埋着的地方,就会停下来站一会儿,像在跟老朋友说话。
我和赵五再去时,发现柏树下长出丛野菊,蓝紫色的,像极了林庙祝袖口绣的那种。风穿过花丛,带着柏叶的清香,远处的乱葬岗上,新草绿油油的,盖过了旧坟的痕迹,像给过去的冤屈,铺了层柔软的新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