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镇魂塔逃出来时,我们的靴子还沾着塔底祭坛的血泥。阿砚的左臂被血藤缠过,伤口处浮着层青黑色的斑,像某种会呼吸的纹身,每过一刻钟就往心脏的方向蔓延半寸。他说这是“血藤咒”,陈九的笔记里提过,中咒者会在七七四十九天内被藤根从骨头上剥离血肉,最后变成副挂着碎肉的骨架,被血藤当成新的养料。
我们沿着塔后的密道往山外走,密道墙壁渗出黏腻的液体,蹭在手上像婴儿的口水,带着股甜腥气。每隔几步,墙上就嵌着颗人头骨,眼窝对着通道深处,像是在引路。阿砚用匕首撬开一颗头骨,里面没有脑髓,只有团蠕动的白色肉虫,虫身印着细小的人脸纹路,见了光就拼命往骨缝里钻。
“这是‘忆虫’。”阿砚的声音压得极低,匕首上的虫汁正慢慢渗进木柄的纹路里,“以人的记忆为食,被它们钻进脑子里,就会忘了自己是谁。”他突然按住我的肩膀,指向前方,“你看墙。”
密道的转角处,墙壁的石头不知何时变成了暗红色,仔细看才发现是无数细小的牙印——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里面啃过,石屑里混着指甲盖大小的碎骨。空气里的甜腥气越来越浓,还多了股焦糊味,像有人在炖肉时忘了关火。
“前面有光。”我拽着阿砚的衣角,他左臂的黑斑已经爬过手肘,皮肤下隐约能看见青色的藤状凸起在蠕动。他每走一步都咬着牙,额头上的冷汗滴在地上,立刻被石缝里钻出的细毛吸干——那些细毛是淡粉色的,像刚出生的老鼠毛,密密麻麻地从砖缝里探出来,随着我们的脚步轻轻颤动。
转过弯,密道突然开阔起来,像个天然溶洞。洞中央立着口巨大的铁锅,锅底燃着青蓝色的火,锅里翻滚着粘稠的肉汁,咕嘟声在溶洞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发麻。锅沿搭着些半熟的肉块,块头很大,隐约能看出带着指甲的形状——是人肉。
铁锅旁蹲着个穿灰布褂子的老头,背对着我们,正用长柄勺搅动锅里的肉。他的动作很慢,每搅一下就往锅里撒把白色的粉末,粉末遇热后冒出绿烟,甜腥气里立刻多了股桂花香,诡异得让人胃里翻江倒海。
“王屠户?”阿砚突然低呼,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老头缓缓转过身,脸被锅里的蒸汽熏得发红,嘴角挂着油光。他手里的长柄勺还滴着肉汁,看见我们时,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笑了:“是小砚啊,好多年没见,都长这么高了。”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这张脸,和镇上肉铺的王屠户一模一样。可王屠户去年冬天明明在自家肉铺里被剁肉刀砍断了手筋,从此关门歇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你不是在镇上养伤吗?”阿砚的声音发颤,左臂的黑斑突然加速蠕动,他疼得弯下腰,冷汗浸透了后背。
王屠户的目光落在阿砚的胳膊上,眼睛亮了亮,像屠夫看见上好的五花肉:“这不是血藤咒嘛,可惜了这么好的身子骨。”他用长柄勺指了指锅里,“来都来了,尝尝?我新调的料,加了‘忆虫粉’,吃了能想起好多忘了的事。”
锅里的肉块突然浮上来一块,上面还连着半只耳朵,耳垂上的痣清晰可见——那是镇上的李木匠,三个月前说是去山里采木料,再也没回来。我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捂住嘴才没吐出来。
“你把他们……”阿砚的声音带着哭腔,左臂的疼痛让他视线模糊,“你是人是鬼?”
“人?鬼?”王屠户笑得更欢了,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在这‘忘忧洞’里,分那么清干嘛?你看他们,多快活。”他指向溶洞的石壁,那里嵌着许多人影,像被冻在琥珀里的虫——有镇上的张寡妇,有货郎老刘,还有前几天刚失踪的陈家小子。他们的眼睛都闭着,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皮肤下有东西在蠕动,透过薄薄的皮肤,能看见青黑色的藤状纹路,和阿砚胳膊上的一模一样。
“他们都吃了我的‘忆虫粉’,”王屠户舀起一勺肉汁,对着石壁浇过去,石壁上的人影突然睁开眼,露出无瞳的白眼珠,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在满足地哼唧,“忘了苦,忘了痛,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多好。”
阿砚突然拽着我往后退,他的手冰凉,指尖都在抖:“他不是王屠户,王屠户的左手少了两根手指,他……他十指齐全!”
我这才注意到,老头的左手完好无损,只是指甲缝里嵌着暗红的泥垢,像干涸的血。他听见阿砚的话,脸上的笑突然僵住,缓缓抬起左手,盯着自己的手指,像是第一次发现它们的存在:“哦?我忘了……”他的脸开始扭曲,皮肤像融化的蜡,慢慢往下淌,露出底下青灰色的肌肉组织,“我总是记不清自己是谁,只能捡别人的脸用。”
锅里的肉汁突然剧烈翻滚,溅出的油星落在地上,立刻燃起绿色的火苗。那些嵌在石壁里的人影开始疯狂扭动,皮肤被撑得越来越薄,隐约能看见里面缠绕的血藤正在加速生长,青黑色的纹路爬满了他们的脸,笑容变得狰狞。
“你中了血藤咒,活不了几天了,”老头的声音变得嘶哑,像两块石头在摩擦,“不如让我帮你‘忘忧’,把你嵌在这石壁上,和他们作伴,多好?”他举起长柄勺,勺里的肉汁滴在地上,立刻长出细小的血藤,朝着我们的方向蔓延。
阿砚突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从镇魂塔带出来的骨灰——陈九的骨灰。他猛地撒向铁锅,骨灰遇热化作白 smoke,锅里的肉汁瞬间沸腾,发出刺耳的尖叫,像无数人在同时哭喊。
“陈九……”老头的脸扭曲得更厉害,青灰色的肌肉上冒出无数细小的孔洞,每个孔洞里都钻出半寸长的白毛,“他明明答应过,要陪我在这里‘炖肉’的……”
石壁上的人影突然爆发出强烈的挣扎,张寡妇的脸从石壁里凸出来,皮肤撕裂,露出底下缠绕的血藤,她对着我们伸出手,喉咙里挤出模糊的字:“救……救……”
阿砚拽着我冲向溶洞的另一侧,那里有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洞口挂着些湿漉漉的头发,像门帘。我回头看了一眼,王屠户的身体正在融化,变成一滩青灰色的黏液,流进铁锅里,肉汁瞬间变成了墨色,咕嘟声里混着他的怪笑:“忘忧洞……进来了就别想忘……”
钻进洞口的瞬间,我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脚踝,低头一看,是根带着指甲的头发,头发根处还连着小块头皮,正往我皮肤里钻。阿砚用匕首斩断头发,头发落地后立刻变成了血藤,在地上扭曲着追赶我们。
洞口外是片竹林,月光透过竹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可那些影子不对劲——我的影子里多了只手,正搭在我的肩膀上;阿砚的影子被无数细小的线牵着,像个提线木偶,线的另一端,隐在竹林深处。
阿砚左臂的黑斑已经爬过肩膀,他靠在竹子上喘气,声音微弱:“这竹林……是‘忆虫’的巢穴……”他指着竹叶上的露珠,露珠里映出的不是我们的脸,而是石壁上那些人影的脸,“我们……已经被它们盯上了。”
我突然觉得头皮发麻,伸手一摸,摸到些黏腻的东西,抬头看见竹叶间挂着无数透明的虫卵,每个卵里都裹着个缩小的人影,细看竟是我们自己的模样。虫卵正在颤动,像是随时会破壳。
阿砚突然抓住我的手,他的手心烫得吓人:“记住……如果我被缠上,就把我……”他没说完,左臂的黑斑突然炸开,无数细小红藤从皮肤里钻出,像刺猬的刺。他疼得倒在地上,身体开始抽搐,嘴里吐出的血沫里,混着几只白色的忆虫。
竹叶上的虫卵“啪”地破了壳,里面的小人影爬出来,落地后就长成了和我们一模一样的人,只是眼睛是白色的,嘴角挂着诡异的笑,一步步朝我们走来。
“跑!”阿砚嘶吼着推了我一把,他的身体正在被血藤吞噬,青黑色的藤尖从他胸口钻出来,带着血珠,“别回头!去找……找那个戴银镯子的女人……”
我跌跌撞撞地冲进竹林深处,身后传来阿砚的惨叫,还有无数个“我”的笑声。那些假人追在我身后,脚步声和我的一模一样,让我分不清哪个是真的自己。月光下的竹林里,影子和人纠缠在一起,血藤的甜腥气混着桂花香,像口炖烂的肉,蚀骨的香,蚀骨的疼。
跑着跑着,我突然发现手腕上多了个银镯子,冰凉的,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镯子内侧刻着字,借着月光一看,是“忘忧”两个字。而我的影子里,那只搭在肩膀上的手,正缓缓抬起,捂住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