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消失时,为顾望与王宽接风的宴会才算收尾。
这宴席就设在工坊旁的偏院里,没有吴国世家宴饮时的珍馐罗列。
案上不过三碟时蔬、一盘酱肉,连酒都是自酿的米酒,浑浊却透着醇厚的米香,与吴都那些琥珀色的佳酿截然不同。
送走最后几位相陪的官员之后,顾望与王宽并肩走在回驿馆的石板路上。
晚风卷着草木的清香,吹散了宴上残留的几分酒气,也拂去了两人连日来的疲惫。
“大人,这大瀚的日子确实跟咱们在吴国时不太一样啊。”
王宽先开了口,他嗓门本来十分洪亮,此刻故意压低了声音与顾望交谈,不过语气里的新奇却是掩盖不住的。
“方才席间那些大瀚的官员没人跟咱聊权谋算计,满脑子都是造纸的浆水怎么调、冶铁的火候怎么控这样的想法,这要是在吴国,早就开始比谁的官帽更高、谁的门路更广了。”
顾望脚步微顿,抬头望向天边的朗月,眼中映着茭白的月光,神色也比白天里更加舒展了。
昔日在吴国时,每一场宴饮都是暗藏机锋的战场。
陆家的人会借着敬酒的计划试探他,张家的人会绕着弯子询问他对陛下的心思,连族中子弟碰杯时,眼神里都藏着对家族权位的觊觎。
可方才的宴席上,那些官员眼里只有对技艺的热望,连敬酒时说的都是盼顾大人日后多指点调度之法,没有试探,没有防备,直白得让他有些恍惚。
“是啊,这里确实不一样。”
“在吴国的十三年里,我每走一步都要算三步,怕士族构陷,怕陛下猜忌,连夜里睡个安稳觉都难。可今日在这工坊,却没有吴国那种敌意,实在是难得啊。”
王宽听得连连点头,粗粝的手掌拍了拍大腿:
“可不是嘛!方才席间有个老匠人,居然敢跟九殿下争水车的辐条该用硬木还是软木,换在吴国,哪个匠人敢跟皇子犟嘴啊?”
“可九殿下不仅没恼怒,还拉着人蹲在地上画图纸,那模样,哪像个金枝玉叶的皇子,倒像个跟着师傅学手艺的学徒。”
他说着,脸上露出几分真切的笑意:
“咱在毗陵守防线时,每次去吴都述职,见着那些士族官员,一个个鼻孔都快翘到天上去了,连正眼都不看咱这些武将。可今儿个,那些官员眼里全是真真切切的请教,没有半分轻视。”
顾望望着远处工坊透出的零星灯火,那里隐约传来匠人们低声的交谈,没有丝竹之音,却比吴都的歌舞更让人安心。
他想起离开吴国时的仓皇,想起族人质疑时的焦灼,想起初入大瀚时的忐忑,此刻竟都化作了心底的一块石头,稳稳落了地。
“以前总觉得,世家要想立足,就得在权谋里打滚,就得攥紧权柄不放。”
顾望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释然,“可今儿才明白,原来还有这样的地方。不用防着谁背后捅刀,不用想着怎么算计人心,只消把该做的事做好,就能被人当真看待。”
王宽重重地点头,语气里满是笃定:“大人,咱来对了。这大瀚没有吴国那些弯弯绕绕,有九殿下这样的主子,有踏实做事的同僚,往后咱只要好好干,准能活出个人样来,再也不用受那些窝囊气!”
顾望侧头看他,见这憨直的武将眼里闪着光亮,一如当年在吴国军营里,他提拔他时那般赤诚。
他笑了,连日来压在心头的阴霾彻底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