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酒楼,在经历了一番查封风波后,重新开门纳客。虽不复往日车水马龙、夜夜笙歌的极盛景象,却也依旧宾客盈门,丝竹隐约,仿佛那场惊天动地的抓捕与一夜之间的物证尽失,都只是一场无痕春梦。唯有细心之人方能察觉,楼中跑堂的伙计眼神愈发警惕,迎来送往的笑容底下,藏着一丝难以抹去的惊弓之鸟般的惶然。
顶楼,红泠那间极尽奢靡的香闺内,暖炉熏香,驱散着窗外渗入的寒意。红泠一身绯色软缎寝衣,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袍,正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由一名俏婢小心翼翼地为她小腿上那道狰狞的箭伤换药。伤口虽已结痂,却依旧红肿未消,行动间牵动肌肉,便带来一阵刺骨的抽痛。她秀眉微蹙,却咬紧银牙,一声不吭,唯有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显露出她正承受的痛苦。
“老板娘,石将军来了,说有急事要见您。”一名心腹侍女悄步入门,低声禀报。
红泠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与警惕,挥了挥手:“让他进来吧。你们都下去。”
侍女们躬身退下。片刻后,房门被有些粗鲁地推开,一身酒气的石保衡大步走了进来。他面色潮红,环眼中血丝密布,显是昨夜又饮了不少酒,神情间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兴奋与躁动。
“红姐姐!你可算肯见我了!”石保衡一进门,便大喇喇地坐到榻边,目光灼灼地盯着红泠,呼吸粗重。
红泠微微蹙眉,不动声色地将纱袍拢紧了些,遮住胸前春光,声音带着一丝慵懒与疏离:“石将军今日怎有空来我这破落地方?不去操练你的禁军儿郎?”
“操练?操练个鸟!”石保衡啐了一口,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却掩不住那股子急于分享秘密的冲动,“红姐姐,我告诉你一件天大的事!昨夜……有人来找我了!”
红泠眸光微凝,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淡然,伸出纤纤玉指,拈起一颗蜜饯放入口中,漫不经心道:“哦?是哪家的美人儿,竟能让石将军如此兴奋?”
“不是美人!”石保衡猛地摆手,眼中闪烁着一种混合着恐惧与狂热的异光,“是……是交趾李佛玛派来的密使!”
“什么?!”红泠拈蜜饯的手指猛地一僵,霍然坐直了身子,牵动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美眸中瞬间爆射出震惊与厉色,“交趾密使?!他找你作甚?!你……你与他接触了?!”
石保衡见她反应如此剧烈,反而更加得意,仿佛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压低声音,将昨夜那黑衣密使如何突然出现、如何以夜明珠利诱、如何提出里应外合在春节时分袭杀崔?的计划,原原本本、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末了,还兴奋地补充道:“红姐姐!此乃天赐良机!只要除了崔皓月这眼中钉,这邕州城,还不是你我说了算?届时,什么糖寮,什么邕江军,都是狗屁!咱们又能像以前一样……”
“蠢货!!”不等他说完,红泠已是柳眉倒竖,猛地一拍榻沿,厉声打断了他!因动作太大,伤口剧痛,令她脸色瞬间煞白,声音却因愤怒而尖利无比,“石保衡!你脑子里装的是酒糟吗?!如此拙劣的借刀杀人之计,你看不出来?!与交趾合作?引狼入室!简直是自取灭亡!”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石保衡的鼻子骂道:“李佛玛是什么人?豺狼本性!他的话也能信?!他许你重利,不过是利用你打开邕州门户!一旦他的军队入了城,岂会只杀崔?便退走?届时烧杀抢掠,屠城泄愤,你石保衡便是千古罪人!朝廷震怒之下,第一个抄家灭族的就是你!你这不仅是引火自焚,更是要拖着全城百姓与你一同陪葬!伤敌一千?你连崔?的毫毛都伤不到,自己就先死无葬身之地了!”
石保衡被劈头盖脸一顿痛骂,脸上的兴奋瞬间僵住,涨成了猪肝色。他梗着脖子反驳道:“我……我岂不知其中风险?!但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崔皓月克扣我军饷,断我财路,处处针对!大先生又让我们蛰伏蛰伏!再蛰伏下去,老子的兵都要跑光了!手下弟兄们都要喝西北风!我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红泠强压下怒火,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语气缓和下来,劝道:“保衡,你听我一言。崔?此人,心思缜密,手段高超,背后更有宋廷支持,绝非你能正面抗衡的。你与他硬碰,无异于以卵击石。如今唯有隐忍!他再厉害,终究是贬官,在邕州待不长的!只要熬到他调离或者高升,这邕州的天,还是我们的!届时,大先生自然会重新布局,何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日?你切不可因一时意气,行此险招,毁了大好前程!”
她说着,忍着痛起身,为他斟了一杯温酒,递到他面前,柔声道:“暂且忍耐,虚与委蛇,先应付着交趾那边,莫要真的答应他们什么。一切,等风头过去再说,可好?”她眼波流转,带着一丝恳求与安抚。
然而,红泠这番理智的分析与柔声劝慰,听在早已被嫉妒和怨恨冲昏头脑的石保衡耳中,却完全变了味道。尤其是她言语间对崔?能力的肯定“心思缜密,手段高超”以及对其未来“调离高升”的判断,更像是一根根毒刺,狠狠扎进了他的心窝!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红泠那张美艳却带着担忧的脸庞,一个荒谬而恶毒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她如此维护崔?,如此夸赞于他,甚至被他的人射伤腿脚,依旧对他评价如此之高……莫非……莫非她早已对那小白脸动了心思?!所以才会一再劝阻我,生怕我伤了他?!所以她最近才对我如此疏远冷淡?!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一股混合着屈辱、嫉妒与暴怒的邪火直冲顶门!
他猛地一把推开红泠递来的酒杯!酒液泼洒而出,溅湿了红泠的纱衣。
“够了!”他低吼一声,双目赤红地瞪着红泠,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就是瞧上那姓崔的小白脸了是不是?!觉得他年轻有为,比我这粗鄙武夫强上千百倍是不是?!所以即便他把你抓进大牢,射穿你的腿,你还要替他说话?!红泠!我告诉你,我一定会打败他!我一定会让你亲眼看着,我是怎么把他踩在脚下,让他跪地求饶的!”
红泠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和荒谬的指责惊得目瞪口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石保衡却不再看她,猛地站起身,脸上带着一种偏执而疯狂的决绝,冷笑道:“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虚与委蛇?哼!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谁才是这邕州真正的霸主!”
说罢,他愤然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门去,厚重的木门被他摔得震天响。
红泠僵在原地,看着洒落的酒液和兀自晃动的房门,美艳的脸上先是错愕,随即化为一片冰冷的失望与深深的忧虑。她了解石保衡,此人勇武有余,智谋不足,且心胸狭隘,极易被人煽动利用。他方才那番话,绝非一时气话,恐怕……已真的对那交趾的提议动了心,甚至可能已有了决断!
“蠢货……无可救药的蠢货……”她无力地跌坐回榻上,抚着阵阵抽痛的小腿,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巨大不安。石保衡若真的一意孤行,不仅他自己万劫不复,更会彻底搅乱邕州局势,甚至可能将她也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与临江仙顶楼那隐秘而激烈的冲突截然不同,此时的邕州州衙签押房内,却是一片繁忙而有序的景象。
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冬日的湿寒。崔?并未坐在公案之后,而是与孙伯谦、周文渊、赵算盘等几位核心属官围坐在一张巨大的木案四周。案上摊开着数十卷厚厚的册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各色数据。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种专注凝重的气息。
“大人,这是各县刚呈报上来的秋粮入库清册,请过目。”孙伯谦将一册文书推到崔?面前,神色严肃。
崔?接过,仔细翻阅,指尖划过一行行墨迹未干的数字,眉头微蹙:“桂西一带,今秋雨水不均,收成较往年减了两成?”
“回大人,正是。”周文渊接口道,“已遣吏员复核过,情况属实。当地峒寨已有请求减免今冬税赋的呈文送来。”
崔?沉吟片刻,问道:“州府常平仓、义仓储粮几何?可能支撑到明年夏收?若行减免,缺口多大?”
赵算盘立刻拨弄起算盘,噼啪作响,很快报出一串数字:“回大人,若按往年惯例征收,仓廪充盈,足可应对寻常灾荒。然若减免桂西三县两成税赋,则至明年五月青黄不接时,恐有五千石缺口。若再遇春荒或边事需额外支用,则更为吃紧。”
崔?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沉思良久,方才开口道:“民生多艰,不可不慎。桂西减收,非民之过,乃天时不协。若强行征敛,恐生民变,亦违圣上抚恤边民之旨意。伯谦,你即刻起草文书,准桂西三县今冬税赋减免一成半。其余半成,可令其以山货、药材等折价相抵,如此既可稍补仓廪,亦不使百姓负担过重。”
“是!”孙伯谦立刻领命。
崔?又看向赵算盘:“算盘,你立即核算州衙各项开支,除军饷、官吏俸禄、修缮堤防等必要用度外,其余一切浮费,尽数裁减!尤其年节各衙署往来应酬、馈赠之资,一律减半!省下的银钱,全部用于采购粮食,填补仓廪缺口,务必要让百姓,特别是僮人峒寨,能安然度过今冬明春!”
“下官遵命!”赵算盘肃然应道,眼中充满敬佩。这位年轻的上司,虽手段雷霆,然心系百姓,开源节流,每一文钱都花在刀刃上。
崔?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略显萧索的庭院,语气沉凝:“南疆之地,汉僮杂处,民生本就不易。稳固边防,首在安民。民安,则心定;心定,则边固。绝不可因一时钱粮之缺,而失了民心根基。今年冬日,首要之务,便是让治下所有百姓,无论汉僮,皆能吃饱穿暖,安然过年。”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与深切的关怀。孙伯谦、周文渊等人闻言,皆肃然起敬,心中暖流涌动,眼前这位年轻通判的胸怀与格局,实在令人心折。
“大人仁德,实乃邕州百姓之福!”周文渊由衷赞道。
崔?摆摆手,淡然道:“分内之事罢了。伯谦,文渊,你二人再加紧督促各县,确保减免政令落实到位,绝不容胥吏从中盘剥克扣!算盘,采购粮草之事,交由你全权负责,务必公开透明,速办速决!”
“是!”三人齐声领命,干劲十足。
签押房内,灯火通明,算盘声、书写声、低声商议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勤政忧民的画卷。而窗外,冬日的天空,依旧阴沉着脸,仿佛在预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