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微澜接过孩子递来的瓶子,低头看了眼里面爬动的蝗虫。
“你们昨天守田了?”她问。
“守了!”孩子仰着脸,“我和爹轮着,半夜还起来两回。”
旁边一个妇人走过来,手里攥着一张纸。“姑娘,这是咱们记的土温表,你看对不对?”
沈微澜接过那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七天的数字,字迹不齐,但每日都有记录。她点点头。“记得很好。”
“以前没人教这些。”妇人声音低了些,“现在敢记了。”
沈微澜抬头看了看四周。田埂上的诱捕架都立着,新修的隔离沟也挖了一段,几个男人正扛着锄头往这边来。
“柳河村那边怎么样?”她问。
冬珞从边上走近,手里拿着个小本子。“我去看了,木栅修好了,夜里有人守。今天早上还有人往咱们这送干草,说是补上回借的。”
“谁带头的?”
“一个老猎户,叫陈三。他儿子前年被强征去运粮,死在路上。他说,这回不能再让别人替他们活。”
沈微澜没说话,把瓶子还给孩子。
春棠走过来,低声说:“青塘村来了人,想借《田防七规》抄一份。他们说,愿意出工挖沟,只要咱们派人教。”
“人是谁派来的?”
“村塾的先生。他以前不敢露面,怕被说勾结外人。今早自己来了,门都没关。”
夏蝉站在不远处,手按在剑柄上,皱着眉。“石坪那边呢?有动静吗?”
冬珞翻了一页本子。“昨夜有人翻墙进过村公所,不是偷东西,是贴了一张纸——写着‘可弃村’三个字,底下画了叉。”
“谁贴的?”
“不知道。但今天早上,村里开了会,二十多户人家联名要建巡防队。”
夏蝉冷笑一声。“这才几天,就敢动了?”
“不是突然。”秋蘅插话,“我前天去给一个孩子看咳嗽,他娘偷偷问我,能不能教她们辨虫卵。我说能,她哭了。”
“哭什么?”
“她说,以前求人都没人理。现在有人肯听,反倒不敢信了。”
沈微澜转身往祠堂走。四个人跟上来。
进了屋,她把包袱放在桌上,打开。那封盖着官印的密函还在,纸角有点卷,边沿发黑。
“烧掉吧。”夏蝉说,“留着招祸。”
“不能烧。”春棠摇头,“得让人看见。”
“可也不能全拿出去。”秋蘅说,“有些人见了官印反而害怕。”
冬珞走到桌边,拿起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
“我把密语破开,写成白话。比如‘可控区’改成‘不救的村子’,‘灾损评估’改成‘哪些地方该死’。”
沈微澜看着那几行字,点了点头。“就用这个。”
“但我还是觉得,该杀几个人。”夏蝉声音沉下来,“石坪那个保正,害过多少人?现在装没事人,早晚反咬。”
“他昨天退了三户人家的租钱。”冬珞说,“当着全村人的面。”
“那是怕了!”
“怕也是变。”沈微澜开口,“我们不是来杀人的,是来让他们知道,有人能管他们。”
“可他们不会一直怕。”
“那就让他们记住。”
她走到墙边,掀开一块木板,后面是一张舆图。她拿起朱砂笔,在石坪、柳河、青塘三个地方各点了一下。
“这三个村,已经自己动手了。”
“然后呢?”春棠问。
“接着推。”
“可是粮食不够。”春棠说,“再往外走,得带人带粮,咱们现在撑不起。”
“不用咱们撑。”沈微澜说,“让他们自己来。”
“怎么来?”
“立规矩。”她看着春棠,“你写个章程,谁参加防治,谁就能分粮仓里的陈米。一天工,换一升米。孩子上学,老人看病,都从共济仓出。”
“要是有人捣乱?”
“那就别分。”
夏蝉哼了一声。“你当他们是好人?”
“我不是信他们。”沈微澜看着她,“我是信,饿肚子的人,更想吃饱。”
屋里静了一会儿。
秋蘅忽然说:“青塘村有个产妇难产,我得去看看。”
“去。”沈微澜点头,“带上药箱,顺便教她们煮艾水消毒。”
“要是有人不让教?”
“那就等孩子死了再说。”
这话一出,没人接。
过了会儿,春棠低声说:“我这就去写章程。”
“嗯。”
冬珞合上本子。“我再去趟柳河,看看他们巡夜怎么排班。”
“小心点。”
“放心。”她顿了顿,“我现在走夜路,不怕了。”
沈微澜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夏蝉最后一个走。她站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你真不让我动手?”
“现在动,反而坏事。”
“可我听着就烦。那些人以前作威作福,现在摇尾巴装可怜,你还让他们活?”
“他们不是摇尾巴。”沈微澜说,“他们是终于敢抬头了。”
夏蝉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沈微澜一个人留在屋里。她把舆图重新盖好,坐下来,翻开一本册子。是村民交上来的第一份虫卵记录表。
字写得不好,但每一格都填了。
她拿起笔,在旁边批了个“准”字。
外面传来夯土的声音,一下一下,节奏很稳。
春棠又回来了,手里拿着几张纸。“写好了。共济仓的规矩,以工代赈,不分新旧户,不看从前事。”
“贴出去。”
“贴哪?”
“村口,祠堂,学堂,每家门前都贴。”
“要是有人撕?”
“那就再贴。”
“贴到他们不敢撕为止。”
“对。”
她停了下,又说:“明天开始,招人教识字。每天两炷香时间,大人小孩都能来。”
“为什么?”
“因为看得懂字的人,不会轻易被人骗。”
春棠点点头,转身又要走。
“等等。”沈微澜叫住她。
“还有事?”
“你娘以前是不是说过一句话——‘人心不是打出来的,是照出来的’?”
春棠愣了下,点点头。“说过。她说,你对人真,人就对你真。”
“那就照吧。”
春棠走了。
沈微澜站起来,走到门口。
远处,几个孩子正在搬木头搭架子。一个女人蹲在田边翻土,手里拿着《识卵图》对照。
她看了会儿,转身回屋,拿起笔,在新的一页写下:
“石坪村,可进。”
“柳河村,可进。”
“青塘村,可进。”
然后她合上册子,轻声说:
“下一个村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