隰朋雷厉风行,将管仲“重税反制”之策迅速推行。临淄市舶司旋即张贴告示,宣布对出口至鲁国的纻布课以惊人的“攘夷特别税”,税率高达货值的七成。消息传出,齐鲁边境一片哗然。
正疯狂扫货的鲁国商贾顿时傻眼,计算成本后,发现利润空间被这突如其来的重税挤压殆尽,甚至可能血本无归。收购狂潮戛然而止。鲁廷接到齐国“出于抗楚大业,不得已而为之”的照会,虽怒火中烧,却一时语塞。若抗议,则无异于承认自己与楚国勾结损害盟友利益;若默认,则巨额利润化为泡影。楚成王和令尹子文得知此计被如此轻易化解,且平白损耗了大量预先支付给鲁商的资金,亦是懊恼不已,徒呼奈何。
这场经济上的暗战,以齐国的再次险胜暂告段落。隰朋将征收来的重税,一部分用于补贴国内织纻农户,稳定生产,另一部分则果然如管仲所料,反向采购鲁国的精美丝帛,稍作安抚。齐国的经济命脉,又一次被病榻上的管仲稳住。
然而,人力终有穷尽时。
这场耗费心神的谋算,仿佛燃尽了管仲生命中最后的一点灯油。自隰朋离去后,他的病情急转直下,多数时间陷入昏睡,清醒的时刻越来越短,气息亦如游丝。
桓公几乎是日日守在相府偏殿,面容憔悴,眼窝深陷。往日的霸主威严,在可能永失股肱的恐惧面前,消散无踪,只剩下一个惶恐的老人。御医们束手无策,只能跪地请罪。
这日,管仲忽然精神稍振,眼神恢复了片刻清明。他自知大限已至,请求桓公、鲍叔牙、隰朋、太子昭及几位核心重臣至榻前。
室内烛光摇曳,映照着众人沉重悲痛的面容。管仲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桓公身上。
“君上……”他的声音微弱,却异常清晰,“臣……恐不能再……侍奉君前了……”
桓公紧紧握住他枯瘦的手,泪如雨下:“仲父!仲父勿言此不祥之语!齐国需要仲父,寡人需要仲父!”
管仲微微摇头,露出一丝淡然的笑意:“臣……得遇明主……纵横一世……此生无憾……然……死生有命……强求无益……臣死后……望君上……亲贤臣……远小人……慎终如始……则霸业……可延……”
他喘息片刻,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凝聚起最后的精力:“臣有……最后数言……君上……务必谨记……”
“其一,楚乃大患,然其势已成,不可急于求灭,当巩固中原,以待天时。慎战……而非怯战……” “其二,周室虽微,名器犹存,尊王之旗,不可弃也。乃聚诸侯之纲……” “其三,”他目光艰难地转向太子昭,又看向桓公,“社稷之本,在嗣君安宁。君上……万不可……废长立幼……再生变乱……公子诸人……当善加安抚……赐以厚禄……而非……重权……”
此言直指长卫姬、公子无亏一党,更是对桓公未来可能因耳根软而动摇的最终告诫。桓公泣不成声,连连点头。
最后,他看向鲍叔牙与隰朋:“鲍兄……隰朋……国事……拜托了……辅佐君上……太子……如……辅我……”
鲍叔牙老泪纵横,重重顿首:“夷吾放心!鲍叔牙在一日,必竭尽肱骨之力,不负所托!”隰朋亦含泪叩首:“朋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管仲的目光最后变得有些涣散,他望着虚空,仿佛看到了自己一手辅佐桓公建立的赫赫霸业,那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荣光。他嘴唇微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呢喃:“臣……恐……天下……诸侯……自此……轻齐矣……”
言毕,溘然长逝。
时值黄昏,窗外忽起大风,吹得窗棂呜咽作响,仿佛天地同悲。齐桓公霸业的最重要奠基者、春秋时代的第一位伟大改革家与战略家,就此与世长辞。
管仲的死讯传出,临淄城瞬间被巨大的悲恸笼罩。士农工商,无论是否曾得益其政,皆深感一国支柱崩塌的惶惑与哀伤。市肆为之停业,巷陌闻哭泣之声。无人组织,无数百姓自发聚集于相府之外,匍匐于地,痛哭流涕,祭奠这位带给齐国数十年强盛与安宁的贤相。
桓公悲恸欲绝,下令举国服丧,以诸侯之最高规格厚葬管仲,并亲自为其选定谥号“敬仲”,以示无比的尊崇与怀念。
消息迅速传遍列国,天下震动。
诸侯反应各异。与齐交好的邢、卫等国君主,皆感叹唏嘘,遣使吊唁。宋襄公听闻,在朝堂上默然良久,既感伤失去一位值得敬重的对手,内心深处却又隐隐觉得,齐霸既衰,宋国领袖中原的机会或许来临。郑文公等摇摆之国,则开始暗自盘算未来格局。
而楚国章华台上,楚成王与令尹子文对饮。成王叹道:“管仲真乃不世出之奇才,惜哉!自此,中原再无管仲矣!”话虽如此,其语气中却难掩一丝轻松与野心。子文亦道:“管仲死,齐霸衰微已现端倪。然其遗策犹在,鲍叔牙、隰朋亦非庸才,我国当暂缓锋芒,静观其变,待齐国内乱自起,再图北进。”
管仲的葬礼极其隆重,桓公亲自扶灵,送葬队伍绵延十数里。然而,在这极尽哀荣的背后,权力的真空已然出现。
鲍叔牙恪守承诺,与隰朋同心协力,一个主内镇抚朝堂宫禁,一个主外应对诸侯军事,勉强维持着大局的稳定。太子昭更加谦恭勤勉,学习理政。
但蛰伏的势力从未停止活动。长卫姬宫中的沉寂被打破,开始又有内侍悄然出入。公子无亏府邸,再度成为失意政客、野心家聚集的暗室。竖貂、易牙等人,眼见桓公因悲痛而更加疏于朝政,且年老体衰,心思愈发活络。他们不敢明着对抗鲍叔牙,却开始利用接近桓公的机会,或谗言鲍叔牙、隰朋专权,或夸大南方战事的困难,或 subtly 提醒桓公其他公子的“孝行”,试图潜移默化地影响桓公,动摇太子之位。
桓公沉浸在悲痛中,对鲍叔牙、隰朋虽仍信任,但精力不济,判断力大不如前,有时竟觉得竖貂、易牙这些“近侍”的体贴言语,比起鲍叔牙那些逆耳忠言,更令人舒心。
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愈发汹涌。管仲这定海神针一旦消失,曾被霸业辉煌所压制的一切矛盾——君权与卿权、嫡子与庶子、旧贵族与新势力、中原与楚蛮——都开始重新冒头,等待着最终爆发的契机。
齐国,这艘曾经的霸主巨舰,在失去了它的总工程师后,正沿着管仲最后指引的航向,驶入一片未知的、充满暗礁与风暴的水域。鲍叔牙与隰朋能否扛起遗志?桓公能否保持清醒?蛰伏的公子集团何时发难?楚国的鹰瞵鹗视又将如何化为实质性的进攻?
所有的疑问,都凝聚在临淄城上空,预示着一个时代结束后的巨大动荡,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