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千星海,早已不见任何岛屿的踪影。
天与海,被一条笔直的线分割开来,呈现出两种单调却又浩瀚的蔚蓝。
在这片孤寂得仿佛亘古不变的画卷中,一道纤细的黑影,正贴着云层之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向着南方天际破空疾驰。
那是一具形态酷似雨燕的黑色傀儡。
傀儡表面覆盖着一层淡青色的灵光护罩,将高空中猎猎作响的罡风尽数隔绝在外。
这使得傀儡背上盘坐的身影,衣袂不飘,稳如山岳。
正是已在海上飞驰了整整两个月的云天。
自花岛离开,他已跨越了近八万里的海域。
按照隋景堂所赠海图的标记,距离那片传说中的“龙冢”所在,尚有十余日的路程。
长达两个月的枯燥旅途,并未让云天生出半分不耐。
此刻,他双目微阖,心神完全沉浸在手中的玉简之内。
玉简中记录的,正是云镇天所传授的顶尖遁法——《大衍五行遁术》。
起初,云天以为凭借自己五行圆满的修炼资质,以及修炼《五行衍道术》的深厚根基,参悟这门神通应当是水到渠成之事。
然而,事实给了他沉重的一击。
这门遁术的法诀,每一个字拆开他都认得,但组合在一起,却化作了一片深奥晦涩的迷雾,仿佛在阐述着某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天地至理。
“不对……”
云天眉头紧锁,神念在玉简中一段关于“水遁”的法诀上反复流转。
“‘以身融水,非以法力驭水’……这其中的差别,究竟在何处?”
他心念一动,尝试着调动体内精纯的水灵力,按照法诀中描述的一种奇异轨迹运转。
他没有试图去操控外界的水汽。
他引导着自身法力,去“模仿”水的形态,水的意境,试图让自己从根本上,暂时变成一滴“水”。
然而,就在他体内灵力运转到某个关键节点时,一股强烈的滞涩感猛然传来。
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死死地挡住了他前进的道路。
他强行催动灵力冲击。
“噗!”
一声轻微的闷响,云天身下的飞行傀儡猛地一颤,周遭的灵光护罩剧烈波动。
他身前数尺的空域,凭空炸开一团浓郁的水雾,瞬间又被高速的气流吹散。
云天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无奈。
又失败了。
这两个月来,他每日除了必要的恢复,所有时间都用在了推演这门遁术上。
可至今,他连最基础的一式“水遁”,都未能入门。
“嘿,小子,又碰壁了?”
云镇天带着几分揶揄的笑声,适时地在脑海中响起。
“老祖我早就跟你说了,这《大衍五行遁术》,修的不是‘术’,是‘道’。你总想着怎么去运转灵力,怎么去掐动法诀,路子从一开始就走偏了。”
云天沉默不语,静待下文。
“寻常的五行遁术,是让你用法力开辟一条穿行于金石土木、水火之中的‘通道’。你人还是你,只是借道而行。”
老祖的声音变得郑重了几分。
“但这大衍遁术,却是让你在遁行的一瞬间,将自身彻底‘道化’,短暂地成为五行元素的一部分。”
“遁入水中,你便是水;遁入土石,你便是土石。如此,方能无视绝大多数禁制阵法,做到真正的无影无踪,无迹可寻。”
成为……五行元素的一部分?
云天心神剧震。
脑海中那片困扰了他两个月的迷雾,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天雷,硬生生劈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他一直以来的思路,都局限在如何更精妙地操控自身灵力,去契合外界的五行环境。
却从未想过,要将自己本身,变成环境的一部分。
“不错。”
云镇天赞许道。
“你修炼的《五行衍道术》,本就是直指五行大道的基础法门。你好好想想,当你运转功法时,那五行灵力在你体内生生不息、相生相克的玄妙感觉。”
“忘掉你是一个‘人’,去感受水的流动,感受土的厚重,感受金的锋锐……”
“什么时候,你能在一念之间,让自己的神魂与气息,都变得和一块石头、一滴露水毫无差别时,这门神通,你才算真正摸到了门槛。”
云天闭上了双眼。
他不再去理会那些佶屈聱牙的法诀,也不再刻意搬运周天,引导灵力。
他的心神,前所未有地沉静下来,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虚无。
忘掉自己是人……
感受五行的本质……
云镇天的话语,如同一枚道种,在他空明的心湖中悄然生根、发芽。
他开始“看”向身下。
那里不是冰冷的傀儡,而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汪洋。
他不再用法力去感知,而是用一种更本源的“意”。
渐渐地,他与这片大海的联系,发生了某种奇异的变化。
他的意识,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轻轻捻碎,化作了亿万万个微不可察的光点,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周遭的天地水汽之中。
没有了身体的束缚,没有了经脉的阻隔。
这一刻,他就是水。
是云层中一滴将落未落的雨,是海面上随波逐流的浪,是深海下静谧无声的暗流。
一种难以言喻的自由感与掌控感,充斥着他的每一个“念头”。
他的神念,也随之分化成亿万份,寄存在每一个化身的水行微粒之中。
心念微动,他的“视野”便瞬间从云端之上,切换到了百里之外的一朵浪花之巅。
再一动,他又出现在了千丈之下的幽暗深海。
这种感觉,如梦似幻,却又真实得可怕。
这便是“以身融水”!
当他彻底沉浸在这种玄妙的状态中时,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境,自然而然地浮现。
那是火。
是潜藏在地心深处的熔岩,是天边那一轮普照万物的烈日。
他的亿万念头,又从湿润的水汽中脱离,化作了跳动的火星。
周遭的火行灵气远不如水行那般浓郁,但并不妨碍他去感受那种灼热、狂暴的本质。
紧接着,是金的锋锐,木的生机,土的厚重……
五行轮转,生生不息。
飞行傀儡之上,云天盘坐的身影,周身散发出的气息也在随之不断变幻。
时而如水波般轻柔,时而如烈火般灼热,时而又如山岳般沉凝。
“老人家,主人这是怎么了?”
小藤带着一丝惊慌的意念,在云天脑海中响起。
就在刚才,云天的气息与神念在一瞬间彻底消失,仿佛凭空蒸发。
若非云镇天及时出声,命令它接管,这具飞行傀儡险些一头栽进海里。
“啧啧,闭嘴。这小子走了天大的运,竟陷入了顿悟之境。”
云镇天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羡慕。
“这种机缘可遇不可求,你稳住傀儡,控制好方向,莫要让任何东西惊扰到他!”
“哦……”
小藤虽然对老头子的命令口吻有些不满,但一听对主人有天大的好处,立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地驾驭着傀儡,速度也放缓了许多,平稳地向前飞驰。
时间缓缓流逝。
半日的光景,在枯燥的飞行中悄然划过。
而深陷顿悟中的云天,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所觉。
此刻,他的心神世界里,已经不再满足于单纯地“成为”某一种元素。
当他再次“化身”为金时,一个念头忽然闯入了他的脑海。
金能生水……
那若是,金与水相合,又会如何?
刹那间,他那铺散在天地间的亿万金色念头,朝着亿万水行念头,悍然撞去!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在他的感知中,当两种截然不同的“自我”触碰的瞬间,一种全新的、狂暴而又充满了毁灭气息的东西,诞生了!
雷!
几乎在同一时刻,外界的真实天地间。
“轰隆——”
一声炸雷,毫无征兆地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中猛然响起,震得海面都为之翻涌。
飞行傀儡上空数十里外,一道道纤细的金色电弧凭空而生,交织成网,发出“噼啪”的爆响。
“咦?”
云镇天发出一声轻咦,随即抚掌赞叹。
“呵呵,不错,不错!这小子,悟性当真了得!竟这么快就触碰到了五行衍化之秘!”
然而,这惊世骇俗的天地异象,也惊动了这片海域上空真正的主人。
一声高亢、愤怒的鹰唳,撕裂长空!
远方天际,一个黑点由远及近,速度快到极致,几乎在数息之间,便跨越了百里距离,出现在飞行傀儡前方里许之处!
那是一头体型庞大到遮蔽天日的巨禽!
它通体覆盖着宛如钢铁浇铸的青黑羽毛,每一根羽毛的边缘,都闪烁着刺目的电光。
尤其是它那两对展开足有三丈长的巨大羽翼,每一次扇动,都会带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雷暴气流。
六阶妖兽,四翼雷鹏!
“老人家,来……来了只好大的鸟!它看起来好生气!”
小藤的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
“还能怎么办?拖!”
云镇天轻叹一声,暗骂了一句:“倒霉催的。”
“这种顿悟,一旦被打断,损失之大,难以估量!无论如何,也要为他争取时间!”
小藤闻言,不敢有丝毫怠慢。
一条粗壮的藤蔓,猛地从云天手腕的木镯中探出,藤蔓的顶端,卷着那枚古朴的震魂铃。
它将藤蔓舞得虎虎生风,像一条发怒的巨蟒,试图恐吓那头庞然大物。
那四翼雷鹏乃是此方海域的霸主,何曾被如此挑衅过?
它那双拳头大小的鹰眼,闪过一丝暴虐,四翅一振,巨大的利爪划破空气,带着撕裂一切的气势,直扑而来!
“叮铃铃——”
小藤拼尽全力,催动了震魂铃!
清脆的铃音,化作无形的音波,精准地刺入雷鹏的脑海。
那雷鹏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发出一声痛苦的悲鸣,竟在半空中翻滚着倒飞出去。
它稳住身形,鹰眼中透出三分惊恐,七分暴怒,死死地盯着那枚小小的铃铛,再不敢轻易靠近。
它在傀儡周遭盘旋起来,寻找着机会。
“咔嚓!”
猛然间,它张开巨口,一道粗如儿臂的刺目电光,如同一柄雷霆之矛,瞬息而至!
目标并非傀儡,而是那条舞动的藤蔓!
“哎呀!”
小藤发出一声痛呼,藤蔓闪电般缩了回来。
被雷电劈中的地方,已是一片焦黑,冒着缕缕青烟,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小藤妖,别做无用功了!雷克木,它天生克制你!全力催动傀儡的护盾,撑住!”
“哦,知道了……”
小藤委屈地应了一声,将藤蔓完全缩回,把自身的草木灵力源源不断地注入飞行傀儡的青色光盾之中。
“啾——”
那雷鹏见状,发出一声人性化十足的得意长鸣。
它不再急于进攻,而是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把戏。
它绕着傀儡盘旋,不时喷出一道道雷电,轰击在光盾之上。
每一次雷击,都让那青色的光盾剧烈凹陷,光芒狂闪,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
“吓死我了!”
小藤奶声奶气地给自己打气,拼命维持着护盾。
雷鹏的鹰眼中满是戏谑,它已经吃定了这顿送到嘴边的血食。
而此刻,身处风暴中心的云天,依旧双目紧闭,神情平静。
外界的雷鸣电闪,与他心神世界中的景象,竟诡异地重合在了一起。
他的所有念头,都已化作了最纯粹的雷霆。
在金与水的碰撞中,他仿佛窥见了一丝创世与毁灭的无上真意。
他正沉浸其中,流连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