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明远的回信带来了几分凝重,却也并非全无收获。信末他特意提及,已托边地友人辗转抄录了几页景教典籍的残片,正快马送抵道馆,嘱咐叶法善“细加研读,可知其邪根所在”。
这日午后,道馆的青石板路还带着雪融后的湿滑,一个风尘仆仆的驿卒便叩响了山门。叶法善接过那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竹筒,指尖触到筒身的凉意,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这便是能撕开景教伪装的关键吗?
回到房中,他屏退左右,小心翼翼地解开油布。竹筒里躺着三页泛黄的麻纸,边缘磨损严重,墨迹却依旧清晰,只是字体歪歪扭扭,像是初学汉文的人所写,读起来格外拗口。
开篇第一句便让叶法善眉头紧锁:“万物非主,唯有真主,其名耶和华,独一至尊。”
“又是这套。”他冷笑一声。作为历史学者,他对这种“唯一神”论调再熟悉不过——排斥异己,唯我独尊,正是无数宗教冲突的根源。道家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包容万象,从未说过“唯有道是真,其余皆为假”。
往下读,更觉心惊。
“勿敬父母,父母乃肉体之囚,诞汝于罪,当弃之如敝履。”
叶法善猛地攥紧纸页,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孝为百善先,这是刻在中华文化骨子里的根脉。从《孝经》的“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到民间“父母在,不远游”的俗语,孝道支撑着社会伦理的半壁江山。可这残卷竟教唆人背弃父母,简直是在刨人性的根!
他想起穿越前看过的新闻,某些邪教也是如此,让信徒与家人断绝关系,最终沦为任人摆布的工具。阿罗憾这群人,连手段都如出一辙。
“勿恋乡土,乡土乃罪恶之笼,困汝于俗,当舍之如尘埃。”
这句更是戳中了叶法善的痛处。他自小读“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研“狐死必首丘,代马依北风”,深知“乡土”二字对国人意味着什么——那是祖坟所在,是血脉所系,是“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归属感。可在景教残卷里,竟成了“罪恶之笼”?
“他们想要的,根本不是信徒,是一群没有根的行尸走肉。”叶法善咬牙道。没有对父母的牵挂,没有对乡土的眷恋,自然也就没有了家国之念,这样的人,最容易被操控,成为他们颠覆的工具。
残卷的第二页,充斥着对其他信仰的污蔑:“佛乃虚魔,道是妄鬼,儒为腐儒,皆诱人入迷途,当焚其经,毁其像,净其地。”
字里行间的暴戾几乎要透纸而出。叶法善想起张货郎说的“平人祖坟”“砸毁神像”,原来都源自这所谓的“教义”。他们不是在传教,是在搞文化清洗!
更可怕的是第三页,开头便写着:“凡不信吾主者,皆为异端。异端不死,天国不临。当以火净化,以血献祭,直至世间唯余真主荣光。”
“以火净化,以血献祭……”叶法善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这哪里是宗教典籍,分明是一本屠刀手册!他终于明白那些“净化”“处理掉”的真正含义——对于不服从者,他们根本不打算给活路。
他忽然想起阿罗憾在河阳镇时,脸上那虚伪的笑容。当时只觉得此人阴鸷,如今对照这残卷,才明白那笑容背后藏着怎样的嗜血与疯狂。
“等等。”叶法善忽然注意到,残卷的字迹虽拙劣,却有几处用词颇为精准,比如“天国”“异端”“献祭”,不像是初学汉文者能掌握的。他仔细摩挲纸面,发现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多人抄写拼凑而成——或许是阿罗憾等人从西方带来原版经文,再让识字不多的信徒翻译成汉文,所以才显得如此怪异。
这更说明,这些极端思想并非本土滋生,而是从外部输入的“文化病毒”。
他将残卷与道馆收藏的《道德经》《太平经》对比,愈发觉得荒谬。道家经典讲“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主张包容;讲“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强调自修;讲“爱人利物,不以兵强天下”,反对暴力。而这景教残卷,字字句句都在鼓吹仇恨、分裂与杀戮,两者根本是云泥之别。
“师父,您看这个。”叶法善拿着残卷去找玄阳子。
玄阳子戴上老花镜,逐字逐句读完,脸色凝重如铁。他摘下眼镜,沉默良久,才长叹一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可这魔,竟披着宗教的外衣,行此伤天害理之事。”
“弟子怀疑,他们根本不是什么景教,而是借景教之名,行颠覆之实。”叶法善道,“正史记载的景教,虽有异域色彩,却也讲‘仁爱’‘宽恕’,从未如此极端。”
玄阳子点头:“无论他们是什么教,只要违逆人伦、残害百姓,便是邪道。这残卷,就是他们的罪证。”他指着“以血献祭”那句,“你看,他们连掩饰都懒得做了,这是要把天下拖入血火之中啊。”
叶法善道:“弟子想把这些残卷抄录几份,一份送与师兄,让他呈给官府作为证据;一份送往终南山,让那位道长知晓其凶残本性;还有一份……留着警醒世人。”
“善。”玄阳子赞同,“但要小心,此事非同小可,若是被他们的人知晓,恐有性命之忧。”
“弟子明白。”叶法善将残卷小心收好,“只是……边境的百姓,怕是已经遭难了。”
玄阳子望着窗外的远山,目光深邃:“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他们做得越绝,失的民心就越多。你且安心修行,收集证据,总有拨云见日的一天。”
叶法善走出静室,阳光正好,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手中的残卷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斤重——这不仅是几张纸,更是无数潜在受害者的哀嚎,是文明守护战的号角。
他回到房中,铺开宣纸,小心翼翼地抄写残卷。每抄一句“勿敬父母”,就想起王婆婆对儿子的牵挂;每抄一句“勿恋乡土”,就想起赵猎户守护山林的执着;每抄一句“以血献祭”,就想起那个被打断腿的老秀才。
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的不仅是字迹,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他知道,这场仗,他必须打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