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绥远城外百里,黑风峪。
此地两山夹峙,中间一条官道蜿蜒穿过,乃是通往绥远城后勤辎重营地的必经之路,也是历来兵家设伏的险地。时值隆冬,峪内积雪未融,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道旁枯黄的灌木丛和嶙峋的怪石,在昏暗的天光下投下幢幢鬼影,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一支规模不小的车队,正沿着官道艰难前行。车上满载着粮草、箭矢和御寒的棉衣,押运的兵士们顶风冒雪,呵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队伍前方,一名穿着参将服饰、面容被风霜刻满痕迹的中年将领,眉头紧锁,不时警惕地扫视着两侧的山峦。他便是此次押运的主官,镇北军老将,韩奎。
“将军,这鬼天气,狄狗应该不会出来了吧?”副将驱马靠近,大声问道,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
韩奎摇了摇头,目光依旧锐利:“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放松警惕。世子爷再三叮嘱,此次押运,关系重大,绝不可有失。” 他口中的世子爷,正是萧煜。
副将咂咂嘴,低声道:“说起来,也真是邪门,最近这粮草运送,老是出些幺蛾子,不是船沉了就是车坏了,虽然损失不大,但总让人觉得膈应。听说……京里那边,有人不想让咱们好过?”
韩奎瞪了他一眼:“休得胡言!做好分内事!世子爷自有安排。” 话虽如此,他心中的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萧煜的确给了他密令,让他此行格外小心,并暗示可能会“有事发生”,要求他依计行事。
车队缓缓进入黑风峪最狭窄的一段。两侧山势陡然险峻,怪石林立,仿佛无数蹲伏的巨兽。风声在这里变得凄厉,掩盖了其他所有的声响。
韩奎猛地举起右手,整个车队缓缓停下。他凝神静听,除了风声,似乎还有一种极细微的、积雪被踩压的“咯吱”声,从两侧山腰传来。
“有埋伏!结阵!防御!” 韩奎声如洪钟,瞬间打破了山谷的寂静!
几乎在他喊出的同时,两侧山腰上,无数黑影骤然跃起!箭矢如同飞蝗般密集射下!伴随着尖锐的呼哨声和听不懂的狄语吼叫,数百名身着白色皮袄、与雪地几乎融为一体的狄兵,挥舞着弯刀,如同雪崩般从山坡上冲杀下来!
“果然来了!” 韩奎眼中非但没有惊慌,反而闪过一丝了然和决绝。他拔刀出鞘,大吼道:“将士们!保护粮草!让这些狄狗有来无回!”
押运的士兵们显然也早有心理准备,虽惊不乱,迅速以粮车为依托,结成圆阵,盾牌手在前,长枪手居中,弓弩手在后,奋力抵挡狄兵的冲击。一时间,峪内杀声震天,刀剑碰撞声、利刃入肉声、惨叫声不绝于耳,鲜血迅速染红了洁白的雪地。
狄兵人数众多,且居高临下,攻势凶猛。镇北军押运队伍虽然精锐,但毕竟是以寡敌众,且处于不利地形,防线渐渐被压缩,伤亡开始增加。
“将军!顶不住了!怎么办?” 副将胳膊上中了一箭,鲜血淋漓,焦急地喊道。
韩奎挥刀劈翻一名冲上来的狄兵百夫长,喘着粗气道:“再坚持一刻!按世子爷的计策,援军应该快到了!”
就在镇北军防线即将被突破的千钧一发之际,异变陡生!
黑风峪的两端出口处,突然响起了低沉而震撼人心的号角声!那不是狄兵的牛角号,而是镇北军特有的、以巨大海螺制成的冲锋号!
紧接着,大地开始微微震颤!峪口方向,尘土(雪尘)飞扬,如雷的蹄声由远及近!只见两队精锐的镇北铁骑,如同钢铁洪流,分别从峪口和峪尾冲杀而入!当先一员小将,白袍银甲,手持长枪,英姿勃发,正是萧煜!而峪尾带队的老将,虬髯怒张,杀气腾腾,乃是镇北王麾下另一员悍将!
“援军到了!杀啊!” 韩奎见状,精神大振,挥刀高呼!
原本气势汹汹的狄兵,瞬间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绝境!他们本以为是一次十拿九稳的伏击,劫掠粮草,打击镇北军士气,却万万没想到,自己反而成了被包围的猎物!
萧煜一马当先,长枪如龙,所过之处,狄兵人仰马翻,无一合之将。他目光冷冽,心中一片清明。京中苏挽月冒险送来的关于粮草阴谋和可能内奸的警示,父王暗中布下的眼线,以及他自己对近期种种“意外”的分析,都指向了这个局。他将计就计,故意泄露此次押运的“重要”信息,并暗中调整了押运时间和路线,实则早已在此布下天罗地网,就是要引出这支潜伏的狄兵精锐,更要揪出那个隐藏在军中的毒瘤!
战斗几乎呈现一边倒的态势。陷入重围的狄兵虽拼死抵抗,但在装备精良、士气如虹的镇北铁骑面前,很快便被分割、歼灭。不到半个时辰,峪内的喊杀声便渐渐平息,只剩下伤者的呻吟和战马的悲鸣。雪地被鲜血浸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
“世子爷!末将幸不辱命!” 韩奎上前复命,身上多处挂彩,却神情亢奋。
萧煜翻身下马,扶住他:“韩将军辛苦了,弟兄们都辛苦了。战果如何?”
“初步清点,歼灭狄兵约五百余人,应是黑狼部的一支精锐。俘虏数十人,缴获战马兵器无数。我军伤亡……百余弟兄。” 韩奎语气沉痛了一下,随即又道,“不过,此战大挫狄兵锐气,看他们还敢不敢小觑我镇北军!”
萧煜点了点头,目光扫过战场,最后落在那些俘虏身上:“带几个活口,分开审问,务必问出他们是如何得知我军粮草准确行程的!”
“是!”
就在这时,那名虬髯老将押着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穿着镇北军低级军官服饰的人走了过来,脸色铁青:“世子!果然有内鬼!就是这个吃里扒外的畜生!辎重营的队正,王猛!”
那王猛面如死灰,浑身抖如筛糠,看到萧煜,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世子饶命!世子饶命啊!是……是有人逼我的!他们抓了我老娘和孩子……”
萧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冰冷如这北疆的寒冰:“说,是谁指使你的?如何传递消息?”
在王猛断断续续、充满恐惧的供述中,一个隐藏在军中的情报传递链条浮出水面。王猛受人胁迫,利用职务之便,将粮草运输的详细计划,通过一个在绥远城内开杂货铺的“表哥”(实为北狄细作)传递出去。而指使他、并以他家人性命相威胁的,赫然是镇北军中专司文书往来、颇受信任的一名参军——赵启明!
“赵参军?” 韩奎倒吸一口凉气,“他可是王爷一手提拔起来的老人了!怎么会……”
萧煜眼中寒光一闪,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回城!控制赵启明及其所有亲信!封锁消息,严禁任何人出入其办公区域!”
当萧煜带着亲兵赶回绥远城帅府,直扑赵启明的值房时,却发现已是人去楼空,只留下一盆尚未完全烧尽的纸灰,以及桌案上一封墨迹未干的“遗书”,信中含糊其辞,称自己“愧对王爷信任,无颜苟活”,显然是见事情败露,仓皇潜逃了。
“搜!他一定还没跑远!封锁四门,全城大搜!” 萧煜下令,整个绥远城瞬间戒严。
然而,赵启明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搜捕持续了两日,竟一无所获。
“看来,京城那边的手,伸得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长。这赵启明,恐怕早已被人安排好了退路。” 帅府内,萧煜对镇北王萧远山沉声道。虽然没能抓到活口,但内奸被揪出,北狄精心布置的伏击被反杀,无疑是一次重大的胜利。
萧远山看着地图,目光深邃:“煜儿,此战你打得漂亮。京中那位苏小姐,也功不可没。若非她及时预警,我们恐怕还要被蒙在鼓里,损失更大。”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内奸虽除,但隐患未消。京城那边,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你的捷报,要尽快呈送朝廷,同时,将赵启明通敌之事,一并上奏,言辞……需斟酌。”
萧煜明白父王的意思。捷报是明面上的功劳,而内奸之事,则是一把双刃剑,既能彰显镇北军肃清内部的决心,也可能被朝中政敌利用,攻击镇北王府治军不严。如何措辞,至关重要。
“孩儿明白。捷报会突出陛下天威、将士用命,内奸之事则如实陈述,强调已肃清隐患,稳定军心。” 萧煜答道。
很快,由萧煜亲自草拟、镇北王用印的捷报和奏章,便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飞驰送往京城。
数日后,当这份带着北疆风雪的捷报抵达京城,传入皇宫,呈上靖帝的御案时,整个朝堂为之震动!
“好!好一个萧煜!好一个镇北军!” 靖帝览毕捷报,连日来因战事和身体而阴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黑风峪大捷,歼敌五百,缴获无数!扬我大靖国威!”
然而,当他看到附带的关于参军赵启明通敌叛逃的奏章时,笑容渐渐敛去,眼神变得深沉难测。他缓缓合上奏章,目光扫过丹陛之下神色各异的文武百官。
“众卿都看看吧。” 他将奏章递给身旁的内侍,“北疆打了胜仗,是喜事。但这军中出现如此蠹虫,竟能身居参军要职多年,着实令人心惊啊。”
容妃一党的官员心中暗叫不好,连忙出列,或言镇北王治军有功、及时发现内奸,或言当务之急是嘉奖前线将士,试图将内奸之事轻描淡写地带过。
而一些与镇北王府交好或中立的官员,则趁机强调内奸危害,要求彻查其背景及在朝中是否还有同党。
朝堂之上,顿时又掀起一番暗流涌动的争论。
捷报传入深宫,也传到了时刻关注北疆消息的苏挽月耳中。
汀兰水榭内,挽星几乎是跑着进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喜色:“小姐!小姐!北疆大捷!世子爷打了胜仗!黑风峪歼敌数百,还揪出了一个参军内奸!”
苏挽月正在临帖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落在宣纸上,迅速晕开。她缓缓放下笔,抬起头,眼中闪过如释重负的欣慰,以及更深沉的思虑。
赢了。萧煜果然没有让她失望,成功地利用了她提供的情报,给了敌人雷霆一击。
但这胜利,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必将波及整个京城。容妃和周文博,此刻定然如同惊弓之鸟,他们的反扑,恐怕会更加疯狂和不择手段。
“知道了。”苏挽月的声音平静无波,她重新铺开一张宣纸,“让顾清风来见我。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