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凡靠在骨舷上,左肩的布条已被冷汗浸透。他只觉心口发闷,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
他忽然抬手按住眉心,指缝间渗出细密血丝。那地方不痛,却像裂开一道口子,风往里灌。
“怎么了?”陆雪琪察觉他指尖发颤。
他没答,眼底闪过一片桃色——不是画面,不是声音,只是一抹颜色,转瞬即逝。可那颜色一晃,心口就猛地一抽。
下一瞬,他看见了。
碧瑶站在滴血洞前,黑发飞扬,唇角带笑。她转身扑来,背后是诛仙剑阵撕裂天穹的白光。那一瞬,她回头看他,眼神亮得惊人。
“不——!”
他猛地抬手,却扑了个空,整个人向前栽去。陆雪琪一把拽住他手臂,将他扯回船板。她掌心贴上他后背,寒气刺入经脉,像一根针扎进昏沉的神识。
“我在。”她说。
他喘着气,额上冷汗滚落。那画面消失了,可胸口的空落更重了。他知道她死了,也记得她死的那天,可那天的风、她的气息、她发梢扫过脸颊的触感……全都断了。像一本被撕去几页的书,他知道内容,却再也读不出字。
“幻象。”他咬牙,“是这河里的东西在动。”
话音未落,船身猛地一震。
无数亡魂自血河浮起,贴在船底,双手扒着枯骨缝隙,一张张模糊的脸挤在舷边。他们不说话,只是盯着,眼眶里泛着幽光。一股低语自水底升起,不是声音,是直接撞进神魂的嘶鸣。
张小凡眼前一黑。
他站在草庙村的废墟里。
脚下是焦土与断肢,火还在烧,浓烟滚滚。他低头,手中握着噬魂棒,棒尖滴血。一个老妇倒在三步外,眼眶空洞,手里还攥着半块馍。她临死前喊的是“小凡”,可他听不见,只听见耳边回荡着无数声“魔头”“孽障”“你不得好死”。
他想扔掉噬魂棒,可手不听使唤。他看见自己抬脚,走向下一个屋舍,棒子高高扬起——
“张小凡!”
陆雪琪一掌拍在他胸口,力道之大,震得他喉头一甜。她咬破舌尖,血珠溅上他唇边,寒气顺着经脉冲入识海。
他猛地清醒。
可她自己却僵住了。
她站在雪夜里,怀里抱着断剑。父母倒在血泊中,胸口插着魔教的毒镖。她跪在雪地里,哭不出声。十年后,七脉会武擂台上,天琊剑尖直指张小凡咽喉。掌门令下,她必须出手。她抬手,剑光如霜——
“不。”她低语,“不是这样……”她眼前浮现出张小凡当时眼中的平静,那平静中似乎藏着无尽的落寞与无奈,这并非她内心所愿看到的剑下结局。
她想收剑,可剑势已成。张小凡站在对面,脸上没有恨,只有平静。她听见自己说:“你是魔,我不能容你。”
那一剑刺出。
她猛地喘息,发现自己仍坐在船上,手还搭在张小凡臂上。可神魂却像被撕开两半,一半在雪夜,一半在血河。
“你也……”她看向他。
他点头:“我也看见了。”
她忽然抬手,抹了口血在他唇上。青云秘法“唤灵引”自血中流转,神识如丝,缠上他的识海。两人在现实紧握的手,在幻境中化作唯一支点。
幻象再起。
张小凡又站在滴血洞前。碧瑶倒下,身体穿过诛仙剑光,化作碎片。他扑过去,却抱不住她。她在他怀里消散,只剩一枚合欢铃坠地,叮当一声。
“你害死她。”一个声音说,“你若不躲,她不会死。”
“你才是魔。”另一个声音说,“你连自己的心都守不住。”
他跪在血泊里,手指抠进地面。他知道这是假的,可那些话像钉子,一根根钉进骨头。
“你不是魔。”陆雪琪的声音突然响起。
他抬头。
她站在幻象里,天琊剑横在身前,剑身凝霜。她一步步走来,踩碎满地血影。
“你是张小凡。”她说,“大竹峰第七弟子,陆雪琪的夫君,平儿的父亲。你救过青云,护过苍生,也护过我。”
他喉咙发紧。
“你没选错人。”他哑声说。
她伸手,指尖触到他眉心。那一瞬,幻象裂开一线。
船身剧烈倾斜。
亡魂扑上船板,黑雾缠住张小凡脚踝。他猛地抱住陆雪琪,将她护在身下。一具浮尸扑来,脸上竟有碧瑶的轮廓,嘴唇开合:“你不要我了……你忘了我……”
“我没有!”他嘶吼,“我记不起来了,可我没忘!”
陆雪琪翻手抽出天琊剑,横在两人之间。剑身霜气暴涨,凝成一道冰幕,逼退怨魂。她低吟“九寒凝神”,剑意如网,罩住整艘小舟。
船在血河中打转,枯骨舷发出断裂的脆响。
张小凡额头抵住她额头,呼吸交错。他能感觉到她的脉搏,一下一下,稳得像山。
“你还记得桃林那天吗?”他问。
她闭了闭眼:“我记得。你穿着青云道袍,她坐在石头上,转着铜钱。你说你怕她走,她笑你傻。”
“那风是什么味道?”
“桃花香,还有点土腥。”
“我闻不到了。”他嗓音发涩,“可你记得,就够了。”
她伸手抚上他眉心,血痕已止。那一处空洞仍在,可不再有风灌进来。
船身渐稳。
亡魂退散,沉入血河。河面恢复死寂,唯有赤浪缓缓流动。
陆雪琪松开手,天琊剑收回鞘中。她靠在骨舷上,脸色苍白,指尖微微发抖。方才那一剑,耗尽了她最后一丝真元。
张小凡扶住她肩,低声道:“撑得住?”
她点头:“能走。”
他撑着船板起身,左腿一软,单膝跪在船底。碎骨硌进膝盖,疼得他咬牙。他伸手去抓舷边,指尖触到一块突起的骨刺,血立刻涌了出来。
陆雪琪扶住他手臂,用力将他拉起。
船头已近对岸。
黑山轮廓在雾中浮现,山势如刀,直插幽冥天穹。枯骨堆成的河岸上,无处落脚。
摆渡人仍立于船尾,黑袍垂地,面目模糊。他缓缓抬起手,长篙横在船舷,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张小凡迈出第一步,踩上枯骨堆。
碎骨在脚下断裂,发出清脆的响。
第二步,肩头剧痛袭来,冷汗滑入眼角。
他没停。
第三步,眼前又闪过一抹桃色。
这一次,他没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