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的光漏下一缕,落在干涸的潭底泥地上,把那面镜子照得亮了亮。镜背的木槿花还泛着微光,鹿筱跪在石碑前,指尖攥着银簪光秃秃的花杆,指节僵得发疼——刚才银簪炸开白光时,她明明看见簪头的花瓣是往萧景轩心口落的,怎么会掉在潭里?
“别愣着。”敖翊辰捂着后背走过来,他方才被铁链砸的地方渗着血,把衣襟浸得发黑,却还是伸手扶了鹿筱一把,“石碑合得严实,凭咱们俩扒不开。先看看那镜子。”
他话音刚落,潭边忽然传来“咔嗒”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动。鹿筱猛地回头,就见先前飘在泥里的那件龙袍忽然自己缩了缩,领口往下掉,露出片青灰色的布角——竟是件粗布褂子,跟张大叔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这是……”鹿筱心里一沉,爬过去扒开龙袍。褂子底下裹着半截人骨,骨头上还缠着块玉佩,是村里王婶给她儿子求的平安佩,昨天还戴在那孩子脖子上。
敖翊辰也凑了过来,看清那玉佩时,喉结滚了滚:“是被那影子……吃了的乡亲?”他往潭底扫了眼,泥里埋着的碎骨更多了,先前没细看,此刻才发现那些骨头缝里都缠着细黑的线,跟萧景轩血管里爬的黑印子一个样。
鹿筱忽然想起纸上的“人血饲影”。不是影子在“吃”萧景轩的血,是这三百年里,影子早吃了无数人的血,萧景轩只是被它盯上的“新食”?那龙袍人留着这些骨头,是在炫耀,还是……
她正思忖着,怀里的木盒忽然热了热。不是烫,是温温的,像有手在里面托着。她低头看,只见盒里的半块龙鳞不知何时飘了出来,往那面镜子飞去。龙鳞裂了缝,却还亮着银白的光,碰在镜面上时,“叮”地响了声,镜子忽然自己翻了个面。
镜正面朝上的瞬间,鹿筱浑身一僵。
镜子里没有她和敖翊辰的影子,只有片漫天的黑云,黑云底下是座山,山坳里有个洞——正是他们先前待的那个山洞。洞里的石台上摆着木盒,盒边站着三个人:一个穿粗布裙的姑娘,手里攥着银簪,眉眼是她的模样,却梳着三百年前的发髻;一个穿锦袍的少年,手里握着匕首,侧脸跟萧景轩分毫不差,只是眼角没那道疤;还有个长着龙角的少年,脖颈后的纹路亮着,正是年轻时的敖翊辰。
“是三百年前……”敖翊辰声音发颤,指着镜里的少年,“那是我!我那会儿刚到人界,还不会藏龙角……”
镜里的画面动了。穿粗布裙的姑娘正往木盒里放银簪,嘴里念着“辰哥,景轩,这盒子得藏好,别让他找到了”。穿锦袍的少年哼了声,把匕首往石台上一放:“藏什么?他敢来,我就敢捅他。”长着龙角的少年却皱着眉,摸出块龙鳞往盒里放:“父王说这阵眼得用龙鳞镇,可我总觉得不安,好像……咱们仨要被这盒子锁死似的。”
“锁死”两个字刚出口,镜里忽然闯进个穿龙袍的人。正是先前转身的那个,脸跟萧景轩一样,手里却举着把剑,剑上淌着血——是穿粗布裙姑娘的血。
“槿丫头!”镜里的龙角少年嘶吼着扑过去,却被龙袍人一脚踹开,龙角撞在洞壁上,淌下银白的血。穿锦袍的少年举着匕首往龙袍人后背扎,可匕首刚碰到龙袍,就“哐当”断了,龙袍人反手一掌拍在他心口,他喷出的血溅在石台上,把“槿霜同归”四个字染得通红。
“三百年一轮回,你们逃不掉的。”龙袍人拎着穿粗布裙姑娘的头发,把她往镜子里按,“我用龙血画阵,就是要让你们仨世世缠着,世世给我当祭品!”
镜里的穿粗布裙姑娘挣扎着,把银簪往龙袍人胳膊上扎:“夏启!你不得好死!”
“夏启?”鹿筱猛地抬头,夏启是夏朝的开国君主!洞壁上画的穿龙袍男子,竟是夏启?
镜里的画面忽然乱了。夏启把穿粗布裙的姑娘按进镜子里,她的血淌在镜面上,开出朵木槿花。穿锦袍的少年爬过去拽她,却被镜子吸了半个身子,只剩只手抓着石台,指甲抠出深深的印子。龙角少年举着龙鳞撞向夏启,龙鳞碎了,他也被吸进镜子里,只剩半块龙鳞落在石台上,跟木盒里的那半块正好对上。
紧接着,镜里的山洞塌了,木盒被埋在碎石下,夏启站在洞外笑,声音透过镜子传出来,像贴在鹿筱耳边:
“三百年后,我会用萧景轩的血开镜,用敖翊辰的鳞镇阵,用你的魂补镜。到时候三界没人能拦我,这天下就是我的了……”
镜子忽然“哐当”一声翻倒,扣在泥里。鹿筱还愣着,耳边全是镜里穿粗布裙姑娘的哭喊,跟她此刻堵在喉咙里的哽咽撞在一起,疼得眼眶发酸。
原来“槿”不是泛指,是三百年前她的名字;原来萧景轩不是讨厌她,是轮回里就刻着要护她的命;原来敖翊辰脖颈后的纹路,是当年撞在洞壁上留下的疤。
“夏启这老东西……”敖翊辰攥着拳头往石碑上砸,指骨撞得发白,“他是把咱们仨当养料!三百年养一阵,就是为了他自己夺权!”
鹿筱没接话,伸手去掀那面镜子。镜背贴着泥,凉得像冰,她费了些力才掀开,却见镜底沾着片花瓣——不是银簪上掉的,是片新鲜的木槿花瓣,粉嫩嫩的,沾着点露水,像是刚从枝头摘下来的。
花瓣旁边,还有行小字,是用指甲刻的,歪歪扭扭,是镜里穿粗布裙姑娘的字迹:
“镜碎时,花会开。”
“镜碎时,花会开……”鹿筱摸着那行字,忽然想起怀里的银簪。她把银簪掏出来,只见光秃秃的花杆顶端,竟冒出个小小的花苞,嫩绿色的,像刚抽芽。
敖翊辰也看见了,眼睛亮了亮:“这是……要长新花瓣?”
鹿筱点头,指尖碰了碰那花苞,温温的,像有心跳。她忽然明白过来——夏启以为锁了轮回就能当祭品,可他没算到,三百年前的银簪认她,三百年前的龙鳞护她,三百年前的人……
正想着,潭外忽然传来婉姨的喊声,带着哭腔:“鹿筱!敖少爷!你们快回来!草棚……草棚塌了!”
鹿筱心里一紧,和敖翊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见了慌。他们光顾着旧潭的事,竟忘了草棚上还有乡亲们和小丫头!
两人没敢耽搁,敖翊辰捡起地上裂成两半的龙鳞,鹿筱把镜子塞进木盒,抱着盒子就往潭外跑。刚跑出山坳,就见西边的麦地一片狼藉,草棚果然塌了,木头架子歪歪扭扭地泡在退了大半的黑水里,乡亲们正趴在架子上喊人,周大夫的孙子抱着小丫头,半个身子浸在水里,正往岸边游。
“怎么回事?”鹿筱往岸边冲,脚下的泥滑,差点摔了。
“是那些细东西!”婉姨从水里爬过来,胳膊上缠着道血痕,“你们走后,那些东西忽然从泥里钻出来,往棚腿上缠,缠得太紧,棚子就塌了!好在黑水退了些,没淹着孩子……”
她话没说完,忽然指着周大夫孙子怀里的小丫头,声音抖了:“那丫头……那丫头又不对劲了!”
鹿筱抬头看,只见小丫头睁着眼,眼神直勾勾的,却不是看她,是看她怀里的木盒。她嘴角咧着,没笑,也没哭,嘴里慢慢吐出字,不是苍老的女声,是个奶声奶气的调子,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镜开了,花要落了。萧哥哥的血,快不够喂影子啦……”
鹿筱怀里的木盒“咚”地跳了下,像有东西在里面撞。她低头看,只见盒盖自己开了条缝,那面镜子正往外冒黑气,黑气里裹着个小小的影子,像缩小版的萧景轩,正往盒外爬。
而石碑的方向,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像是有东西要从里面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