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雨总来得急。前一刻还晴着的天,转眼就被乌云压得沉,风卷着远处雾灵山的潮气往药坊涌,檐角的铜铃“叮铃叮铃”响,惊得院角的竹影都晃了晃。
鹿筱正把晒好的甘草收进陶罐,听见檐外“滴答”落了第一滴雨,抬头时,望见山坳的方向笼在一片灰雾里——石碑就在那雾后头,那株刚抽了四片叶的槿苗,此刻该被雨打了吧?
“别瞅了,”婉姨端着刚蒸好的米糕从灶房出来,白瓷盘上的米糕冒着热气,甜香混着雨气飘过来,“我让翊辰往山坳去了,他带了油布,会给那槿苗挡着的。”
鹿筱指尖捏着陶罐的盖子顿了顿,还是把盖子旋紧了往架子上放。木盒就摆在架子第二层,挨着装当归的瓷瓶,盒盖敞着条缝,那片槿花瓣被她铺在盒底,经了几日的暖,竟比先前更粉了些,边缘也不卷了,平平整整的,像被细心熨过。
“我还是去看看吧。”她拿起墙角的竹伞,伞骨是去年萧景轩帮她修的,他当时蹲在廊下,手指缠着麻线往断了的骨节上绕,嘴里还嘟囔“这伞骨得用桑木的才结实,下次给你换”,如今麻线还牢牢缠在上面,被雨雾打湿了,泛着深褐的色。
婉姨没拦,只往她兜里塞了块米糕:“路上滑,慢些走。翊辰那孩子粗手粗脚的,指不定把油布盖歪了,你去瞧瞧才放心。”
雨丝斜斜地飘,刚出药坊门,裤脚就被溅起的泥点沾湿了。路边的槿苗倒是精神,被雨一淋,叶尖亮得像抹了层油,先前沾的绒毛上挂着雨珠,顺着叶脉往下淌,滴在泥土里,“噗”地一声,像是落进了谁的梦里。
往山坳去的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滑,鹿筱走得慢,竹伞的影子落在地上,被雨丝割得碎碎的。快到山坳口时,听见敖翊辰的声音,带着点急:“哎哎!这油布怎么总滑!”
绕过去一看,他正蹲在石碑边,手里拽着块油布往槿苗上盖,可风裹着雨往他身上扑,油布边角总被吹起来,他一手摁着油布,一手往石缝里塞石块压边角,鼻尖沾着泥,头发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倒像个刚从泥里爬出来的孩子。
“我来吧。”鹿筱把竹伞往他头顶斜了斜,蹲下身帮他摁住油布边角。雨落在伞面上“哗啦啦”响,倒把两人的声音衬得近了。“你该找几块重点的石头。”她指尖往不远处指了指,那边有几块被山崩震落的圆石,足有盆口大。
敖翊辰“哦”了一声,刚要起身,又被鹿筱拽住了:“别踩那边的土。”她指了指槿苗旁边的泥地,那里印着几个浅浅的脚印,是先前敖翊辰踩的,脚印边的土被踩实了,挨着苗根的地方,有片新抽的嫩芽被蹭得歪了歪。
“对不住对不住。”敖翊辰赶紧把脚收回来,往旁边挪了挪,“我没瞅见那芽。”他起身去搬圆石时,脚步放得极轻,像怕惊着什么似的,圆石落地时也特意往离苗远些的地方放,“这下稳当了,油布压得实,雨浇不着。”
油布被石块压得牢牢的,只在槿苗顶上留了道缝透气,雨丝飘不进去,倒有几缕风从缝里钻进去,吹得苗叶轻轻晃。鹿筱蹲在油布边,往缝里看,苗根边的土被雨润得发黑,先前撒的骨粉草木灰竟融了些,顺着雨水往根里渗,叶尖的嫩芽虽歪了,却没断,还挺着绿。
“你说这苗能长多快?”敖翊辰也蹲下来,往缝里瞅,“要是能长到齐腰高,是不是就快开花了?”他手里还攥着块没吃完的米糕,是出门时婉姨塞的,此刻往鹿筱手里递了递,“你吃,我不饿。”
鹿筱没接,从兜里摸出婉姨塞给她的那块,咬了口,甜香混着雨气咽下去,心里踏实了些。“总得等雨停了晒晒太阳,”她望着油布外的雨,雨丝织得密,把石碑都笼在雾里,“萧景轩说‘等花开’,想来花开时,就啥都齐了。”
敖翊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只陪着她蹲在油布边。雨下得久了,山坳里积了水,顺着石缝往低处流,“哗啦啦”的,倒像溪声。远处河堤那边传来乡亲们的吆喝声,是在加固堤坝,怕雨水把刚修好的堤冲垮了,声音隔着雨雾飘过来,闷闷的,却让人安心。
蹲了会儿,鹿筱想起竹篮里的瓷碗,今早出门时顺手带了,就挂在伞柄上。她把碗取下来,碗里还盛着半碗清水,是昨日放在窗台上接的晨露,此刻被雨气熏得温温的。她往油布缝里倒了点水,水流顺着苗根渗下去,苗叶晃了晃,像喝饱了似的。
“这碗真是萧景轩藏的?”敖翊辰看着碗底的槿花,“我先前总见他拿这碗,还以为是药坊里随便找的破碗,没想到底下还有字。”
鹿筱指尖摸过碗沿的缺口,那里的药渣被雨水泡软了,轻轻一刮就掉了,露出底下浅淡的瓷色。“他总爱把事儿藏着,”她笑了笑,“去年我染了风寒,躺了三日,醒了就见他蹲在床头,手里攥着这碗,碗里是熬好的药,他说‘这碗暖,你用这个喝’,当时没细想,如今才知道,他早把念想刻在碗底了。”
碗底的“筱”字被雨水一润,更清楚了,笔画歪歪扭扭的,像个初学写字的孩童刻的,却透着股执拗。鹿筱把碗重新挂回伞柄,忽然发现碗沿沾着点粉——是从木盒里飘出来的槿花瓣蹭的,粉落在瓷碗上,竟像长在了上面似的。
雨渐渐小了些,风也暖了。敖翊辰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泥:“我得回河堤那边了,乡亲们怕是忙不过来。”他往山坳外走了两步,又回头,“要是雨又下大了,你就先回药坊,别在这儿淋着。”
鹿筱点头应着,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雨雾里。山坳里又静了,只剩雨打油布的“嗒嗒”声,还有槿苗吸水时极轻的“沙沙”声,像谁在低声哼着调子。
她把竹伞往石碑边斜了斜,自己挨着石缝坐下,怀里的木盒被她抱在膝头,盒盖敞着,那片槿花瓣在盒里轻轻动,像是被风拂的。她往盒里看,忽然发现盒底的槿花叶上,竟沾着点极细的青线——是先前沾在花瓣上的那种,顺着花叶的纹路缠了半圈,和石碑上“轩”字的刻痕纹路竟是一样的。
心猛地一跳,她把花瓣拈起来,对着光看。青线细得像蛛丝,却韧得很,拽了拽没断,顺着花瓣的边缘绕了圈,竟在花瓣背面织成了个极小的网,网眼里沾着点石屑,是从石碑缝里带出来的。
“你是不是就在这儿?”她对着油布缝里的槿苗轻声问,声音被雨丝裹着,软软的,“是不是看着我给你浇水,看着我摸着碗,你都知道?”
话音刚落,油布缝里的槿苗忽然晃了晃,那片被蹭歪的嫩芽竟直了直,叶尖往上挺了挺,像在点头似的。雨停了,乌云往天边飘,露出点蓝,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正好落在油布缝上,把苗叶照得透亮,连叶肉里的筋脉都看得清楚。
鹿筱笑了,伸手往油布缝里探了探,指尖碰了碰苗叶,暖乎乎的。“我知道你在,”她轻声说,“我等你。”
阳光慢慢爬过石碑,把油布晒得暖烘烘的。鹿筱抱着木盒坐在石碑边,看着槿苗在油布下轻轻晃,看着碗底的“筱”字被阳光照得发亮,看着盒里的槿花瓣慢慢舒展开。
远处传来婉姨的喊声,带着笑:“鹿筱!回来喝姜汤啦!”
她应了一声,慢慢站起身,没急着往回走,先把油布往旁边挪了挪,让阳光能照到槿苗的根。苗根边的土被晒得冒热气,先前倒的清水在土里渗开,留下浅浅的湿痕,像谁的脚印。
把竹伞收起来时,伞骨上的麻线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鹿筱往山坳外走,怀里的木盒轻轻撞着膝头,盒里的槿花瓣贴着盒壁,暖得像块小暖炉。她回头看了眼石碑,阳光落在石碑的“轩”字上,刻痕里的石屑被晒得发白,倒像镀了层金。
路边的槿苗被晒得直起了腰,叶尖的雨珠在阳光下闪,像撒了把碎银。她知道,等这场雨的潮气全渗进土里,等阳光把苗根晒得暖烘烘的,那株槿苗定会抽新枝的。
不急。
雨停了,天会晴,苗会长大,花会开。
她握着伞柄往前走,兜里的米糕还温着,怀里的木盒也暖着,风从山坳外吹过来,带着草木的香,像谁在身后轻轻跟着,一步一步,踏在被雨润过的泥土上,软乎乎的,踏得人心头也软乎乎的。
回到药坊时,婉姨正把姜汤往碗里盛,见她回来,往灶边的凳上指了指:“快坐,姜汤得趁热喝。”灶膛里的火还没熄,火星子往上窜,映得灶台上的瓷碗亮闪闪的——是那只缺了口的旧碗,婉姨竟帮她洗干净了,碗底的槿花和“筱”字在火光下晃,暖得人心头发颤。
鹿筱坐下喝姜汤,辣辣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淌到心口,又往四肢百骸漫。她望着窗外,雨彻底停了,天边挂着道彩虹,一头搭在雾灵山的山口,一头落在山坳的方向,像架着座桥似的。
她知道,桥那头,有人在等花开。
而桥这头,她守着苗,守着碗,守着木盒里的花瓣,等得起。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了一声,像是应和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