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一骑,马如龙,人如虎!
来人身材矮小但筋肉发达,身披玄色重甲,甲叶上犹自沾染着长途奔袭的风尘与泥点。
一张国字脸此刻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虬髯戟张,双目赤红如欲喷火,正是本应坐镇宜昌前线、扼守长江咽喉的「荆襄兵团总兵」——林灿。
他身后,紧紧跟着七八名同样顶盔掼甲、杀气腾腾的亲卫骑兵,人人脸上带着风霜与难以抑制的暴戾。
“王彪!王彪何在?!!”
林灿的怒吼如同受伤的雄狮咆哮,声震全场,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他根本无视点将台的存在,无视台上世子吴三折、都督诸葛明华与苗疆圣女周彬月,策马径直冲向那片刚刚被鲜血浸透、此刻犹自摆放着数具无头尸身的行刑区域。
“大人!不可……”
一名负责清理现场的军法司小校试图阻拦,话音未落,林灿马鞭已如毒蛇般狠狠抽出。
“啪!”
那小校惨叫一声,脸上顿时皮开肉绽,翻滚出去。
“滚开!挡我者死!” 林灿状若疯虎,目光死死锁定了其中一具穿着囚衣、头颅滚落一旁、脖颈断口狰狞的尸体。
那魁梧的身形,那熟悉的刀疤脸……正是他的心腹爱将,王彪!
“彪子!!!”
林灿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猛地从马背上滚鞍而下,沉重的铁靴“咚”地一声砸在染血的冻土上。
他踉跄着扑到王彪的无头尸身前,巨大的身躯因愤怒和悲痛剧烈颤抖。
林灿伸出蒲扇般、布满老茧的大手,似乎想将那颗滚落在地、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头颅捧起,却又在即将触碰时猛地攥紧成拳,骨节捏得咯咯作响。
“谁?!是谁杀了他?!!”
林灿霍然抬头,赤红的双目如同择人而噬的凶兽,带着滔天的恨意,猛地扫向点将台。
那目光,首先便钉在了依旧站在台前、面色沉凝如水的诸葛明华身上!
“诸葛明华!!” 林灿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他戟指台上,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你好毒的心肠,好狠的手段!王彪随老子出生入死,从湘西打到荆襄,身上刀疤箭孔十几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你竟敢趁老子不在,杀我大将?!!”
他猛地指向台上端坐的世子吴三折:
“世子!你就这般看着?!看着他诸葛明华,如此屠戮有功将士?!寒了前线将士的心,谁来替你吴家打天下?!!”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狠狠射向神色平静的周彬月,那眼神中的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
“是你!一定是你这妖女!妖言惑众,蛊惑军师,残害忠良!苗疆蛮子,其心可诛!!”
林灿的咆哮如同狂风骤雨,瞬间将校场死寂的秩序彻底撕碎。
数万将士一片哗然,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
荆襄兵团是吴军攻略湖北、威胁中原的绝对主力,林灿更是吴王麾下数一数二的悍将,手握重兵,军事才能毋庸置疑!
他如此不顾一切地咆哮公堂,矛头直指世子、军师乃至圣女,这局面,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点将台上,世子吴三折的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
他年轻气盛,被林灿当众如此顶撞质问,尤其是指责他纵容诸葛明华“屠戮有功将士”,这简直是赤裸裸的蔑视。他猛地站起身,嘴唇翕动,就要厉声呵斥。
“世子息怒。” 一只沉稳的手轻轻按在了吴三折的手臂上。
诸葛明华的声音不高,但温和恬静,瞬间压下了吴三折即将爆发的怒火。
他缓缓向前一步,挡在吴三折身前,直面台下状若疯魔的林灿。
“林总兵。” 诸葛明华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王彪触犯军纪,罪证确凿,按《吴军新律》明正典刑,何来‘残害忠良’之说?
你身为「荆襄兵团总兵」,身负守土御敌之重责,擅离职守,擅闯校场,咆哮公堂,污蔑上官,更对圣女出言不逊!
林总兵,你可知罪?!”
诸葛明华的反诘,同样犀利,直指林灿的命门——擅离职守。
林灿闻言,更是怒发冲冠,几乎要气炸了肺:“放屁!诸葛明华!你少跟老子讲这些狗屁律令。
老子只知道,王彪是老子的兄弟,是替老子挡过刀子的过命兄弟!他就算有错,也该由老子这个主官来处置!
轮不到你在这假仁假义,拿我兄弟的头颅去讨好苗疆妖女!” 他再次指向周彬月,眼中满是鄙夷与杀意,“这妖女一来,你就拿我兄弟开刀!诸葛明华,你安的什么心?!”
就在这时,一直端坐不动、仿佛置身事外的周彬月,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这笑声清越悠扬,如同山涧清泉滴落寒潭,在充斥着血腥与暴戾的校场上显得格外突兀,也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她缓缓侧过头,那双清澈如深潭的眼眸望向身旁面色沉肃的诸葛明华,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带着淡淡揶揄的笑意,声音不大,却足以让点将台上几人和台下暴怒的林灿听得清清楚楚:
“诸葛先生,昨夜密室之中,先生曾言,吴军军纪森严,令行禁止,上下同心,如臂使指,今日一见……”
她的目光扫过台下林灿那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又扫过校场上因这突发变故而显得有些骚动的军阵,最后落回诸葛明华脸上,那抹笑意更深了些,带着洞悉一切的透彻,
“果然……名不虚传呢。”
她顿了顿,仿佛在欣赏诸葛明华瞬间变得更加凝重的脸色,以及吴三折脸上那几乎挂不住的羞愤,才悠悠补了一句,声音轻飘飘的,却像最锋利的针:
“只是不知,这‘令’出了中军大帐,还能行出多远?这‘指’又是否真的能如先生所愿,指到该指的地方?”
这话语,轻描淡写,却字字诛心。
诸葛明华苦心孤诣,不惜以血腥手段整肃军纪,树立权威,更是做给她这位苗疆圣女看,以证明吴军有掌控全局、号令统一的能力。
然而,林灿的突然闯入、当众咆哮、甚至直指他“讨好苗女”,这一切,都将诸葛明华精心营造的铁律形象,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巨大口子。
周彬月这看似无心、实则句句戳中痛处的揶揄,无异于在他和吴三折的脸上狠狠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将他们极力维持的威严和秩序,在数万将士面前,踩在了脚下。
诸葛明华的呼吸微微一窒,饶是他城府深沉,此刻脸上也控制不住地掠过一丝铁青。
吴三折更是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台下的林灿,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羞愤直冲头顶,几乎要将他淹没。
“妖女!你找死!”
台下的林灿被周彬月这火上浇油的话语彻底激怒了,他本就视这苗疆圣女为祸水,此刻更是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猛地拔出腰间佩刀,雪亮的刀锋直指点将台上的周彬月,狂吼道:
“老子今天就宰了你这祸乱军心的妖女,为我兄弟报仇!”
“保护圣女!” 周彬月身后侍立的两名苗疆护卫瞬间抢步上前,腰间的弯刀已然半出鞘,眼神凌厉如电。
“林灿!你敢!” 吴三折终于怒吼出声,他身边的亲卫也“唰”地一声拔出兵刃,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校场上的数万士兵更是骚动起来,尤其是荆襄兵团后续跟来的士卒,见自家总兵拔刀,不少人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眼神惊疑不定地望向点将台。
一场血腥的内讧,眼看就要在这刚刚行刑完毕的校场上,猝然爆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吼——!!!”
一声低沉、雄浑、仿佛从九幽地底升腾而起的咆哮,如同远古巨兽的怒吼,猛然压过了校场上所有的喧嚣、咆哮与兵刃出鞘的铿锵!
这咆哮声并不如何高亢,却蕴含着无与伦比的威严与暴怒。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脏都仿佛要停止跳动。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都在这一声咆哮下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被冻结。
校场边缘,那由精锐亲卫簇拥着的、象征着「吴王」至高权力的赤金凤凰大纛,如同沉睡的巨龙苏醒,猛地被分开。
阳光刺破晨雾,洒落在来人的身上,仿佛为其镀上了一层熔金般的光晕,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一匹通体漆黑如墨、唯有四蹄雪白的神骏战马当先而出。马背上端坐一人,身量高大,给人一种山岳般沉重的压迫感。
他未着华丽甲胄,只披着一件赤色大氅,内衬暗金锁子甲,腰间悬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阔刃长剑。
面容被头盔的阴影遮挡了大半,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如同熔炉中淬炼过的寒铁,冰冷、锐利、蕴含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穿透空间,瞬间锁定了校场中心拔刀怒指点将台的林灿。
正是「吴王」——吴一波!
他此刻未曾策马疾驰,只是缓缓前行。
马蹄踏在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极有规律的“嗒…嗒…”声。
这声音不大,却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每一步都带来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
在他身后,一队队身着玄甲、手持长戟、面无表情的玄甲锐士营精锐,如同移动的钢铁城墙,沉默地紧随其后,肃杀之气弥漫开来,瞬间将整个校场笼罩。
吴一波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死死钉在林灿身上,也扫过点将台上脸色煞白的吴三折和面色铁青的诸葛明华,最后在周彬月那张依旧沉静、但眼底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波澜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整个校场,数万人,鸦雀无声。连风似乎都停止了流动。唯有吴一波座下那匹神驹喷吐着灼热的白气,发出轻微的响鼻。
终于,吴一波勒住了马缰,停在距离点将台和林灿都不远的地方。他缓缓抬手,摘下了那顶遮住大半面容的头盔。
一张棱角分明、饱经风霜的脸露了出来。浓眉如刀,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成一道冷酷的直线。
他甚至带着几分草莽的粗粝,但那双眼睛,深邃如渊,此刻燃烧着足以焚灭万物的怒火,让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属于王者的恐怖威压。
吴一波没有看林灿,也没有看台上的儿子和军师。他微微侧头,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向点将台侧后方,那里站着负责今日校场警戒的「长沙戍卫兵团副总兵」陈鸣远。
“陈鸣远。” 吴一波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石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寒意,“本王,命你戍卫校场,维持秩序。为何……有外将擅闯?”
那陈副总兵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王……王上……末将……末将……”
“擅闯者,何人?” 吴一波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如同重锤击鼓。
“是……是「荆襄兵团总兵」林……林灿林大人……” 陈鸣远声音带着哭腔。
“哦?” 吴一波仿佛才第一次真正看向林灿,那目光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如同在看一个死人,“林总兵。”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校场每一个角落:
“本王,命你坐镇宜昌,扼守长江,防备宁廷水师。此地,长沙府,距离宜昌……八百里。”
吴一波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雷霆炸裂,蕴含着无尽的暴怒与威压:
“谁!给!你!的!胆!子!擅!离!职!守?!!”
“轰隆——!”
这声质问,仿佛九天惊雷,裹挟着吴一波积攒的滔天怒火与无上威权,狠狠劈落在林灿头顶,也劈在数万噤若寒蝉的将士心头!
林灿那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他握着刀柄的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吴一波那冰冷如刀锋的目光,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山,瞬间将他所有的怒火、所有的悲愤、所有的倚仗,都冻结、碾碎!
他这才猛然惊醒,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擅离职守,咆哮公堂,拔刀指向圣女……哪一条,都是足以抄家灭族的大罪!尤其是在这位以铁血手段起家、最恨部下挑战权威的吴王面前。
“王……王上……” 林灿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扼住,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
他下意识地想辩解,想说是为了王彪,想说是诸葛明华不公……但在吴一波那足以洞穿灵魂的冰冷注视下,所有的理由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可笑。
他手中的佩刀,“当啷”一声,脱手掉落在染血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