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九 枭虎城·李宅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李宅朱漆铜环的坊门前已悬起绛纱灯笼。庭院内湘竹垂帘卷起三重,青砖地上金粉描就的团花“囍”字在烛火映照下流转生辉。今日是三小姐纳征之期,满府仆从屏息垂首,连阶前石狮颈上的红绸都拂得一丝不乱。
中庭礼案铺开万字不断头锦袱,左列鎏金鸳鸯转心壶吞吐云纹,右供青玉透雕合卺杯盛着琥珀光,正中紫檀匣内泥金鸾笺展开,簪花小楷书就生辰八字如列阵玉簪——正是女家庚帖。
忽闻坊外三通鼓响,十二抬朱漆礼担鱼贯而入。缠枝莲纹担箱启处:东海珊瑚树映着夜明珠,云锦妆花缎叠作七彩霓,更有一瓮岭南龙眼蜜揭了泥封,甜香霎时漫过影壁。男方家主绛纱公服玉带悬剑,身后赞者高举雪雁,朗声诵起《催妆诗》:“宝扇迎归九华帐,罗衣欲换更添香...”
西厢房里,待嫁的三小姐穿着杏红色的贴身衣服,坐在绣花凳子上。她听着前厅司仪高声朗诵《催妆诗》,纤细的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手中绣到一半的、绣着并蒂莲图案的手帕,把它捏出了褶皱。她的乳娘捧着一面缠枝牡丹花纹的铜镜,轻声问她:“小姐,您看这红润的‘飞霞妆’,衬得上婚时要戴的金凤冠吗?”就在这时,窗外忽然飘来一阵聘礼中龙眼蜜的甜香,女子耳朵上戴的明月形耳环,突然轻轻地抖动了一下,像受惊的蝴蝶翅膀。
如果此时风少正也在场,他绝对想不到——这位身着嫁衣、待字闺中的娇小姐,竟然就是当初双鱼寨那个杀伐果断、令人闻风丧胆的二当家——月季。
听到乳娘的问话,月季微微垂下头,眼波流转间带着新嫁娘特有的羞怯,声音轻柔得如同蚊蚋:“一切……全听乳娘安排便是。” 这副低眉顺眼、温婉顺从的模样,与她昔日双鱼寨中执鞭而立、杀伐果断的二当家形象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月季,闺名李花花,本是岁城李氏一族的长女。然而,家族为了攀附权贵、谋取更大的利益,竟将她当作一枚棋子,强行安排了一场与岁城吴家的政治联姻。
李花花心中万般不愿。她不想成为父亲换取权势的牺牲品,更不愿自己的终身幸福被当作交易的筹码。就在婚礼当天,鼓乐喧天、宾客盈门之际,她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决定——悔婚出逃!
这一举动,无疑给了吴家一记响亮的耳光。吴家不堪受辱,恼羞成怒之下,四处散布谣言,污蔑李花花行为不检点,是因为外面有了“野男人”才私奔逃婚。本就理亏的李氏家族,因此颜面扫地,声誉尽毁。盛怒之下,家族竟将李花花逐出家门,断绝了关系。
李花花对父亲和家族的所作所为也彻底心寒。她毅然决然地放弃了“李”这个姓氏,发誓终身不再踏入李家一步。从此,世间再无李花花。
可命运弄人。一个曾经锦衣玉食的世家小姐,在颠沛流离、走投无路之际,竟被盘踞一方的山贼头子——双鱼寨大当家侯烈所收留。为了生存,也或许是为了向那冰冷无情的家族和世道复仇,她隐去了过往,化名“月季”,留在了双鱼寨。凭借过人的胆识和手段,她一步步成为了寨中令人敬畏的二当家,执掌银鞭,威震一方。
在回溯雨降临的第三日,月季在一片温软的锦被中睁开了眼睛。窗外,倒悬的汪洋依旧无声地压迫着天际,但她的世界,却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重塑。
如同风少正一样,一股庞大而温润的记忆洪流,瞬间涌入她的脑海——那是属于这个世界的“李花花”的记忆。
这记忆是如此的不同!
在这个世界里,她是李宅的三小姐,是父母捧在手心的明珠。没有冰冷的政治联姻,没有将她视为筹码的父亲。记忆中充满了温暖的画面:母亲温柔地为她梳头,父亲会偷偷塞给她最爱的蜜饯,姐姐们会笑着带她放纸鸢……甚至,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少年郎,两人在桃花树下许下过懵懂却真挚的誓言。她是被爱意包裹着长大的,无忧无虑,备受呵护。
这记忆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月季的心上。强烈的对比让她灵魂都在颤栗!
她想起了那个冰冷的世界——那个“李花花”的屈辱:被家族当作货物交易,婚礼上仓皇出逃,被污蔑、被驱逐,最终在绝望中放弃姓氏,沦为草寇……那份刻骨铭心的不甘、屈辱和怨恨,如同毒蛇般再次噬咬着她。
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世界的她,就要承受那样的命运?凭什么那个世界的父母,就能如此冷酷无情?而在这个世界,她却被珍视如宝?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嫉妒、怨恨和极度渴望的火焰,在她心底熊熊燃烧起来!这不甘!这不忿!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猛地攥紧了被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不!她不要再做那个被命运随意摆布、被亲人无情抛弃的可怜虫!她不要再回到那个充满血腥和背叛的过去!
眼前的一切——这温暖的床榻、这慈爱的父母、这无忧无虑的生活、这青梅竹马的恋人……这一切美好,都是她曾经在冰冷长夜里,连做梦都不敢奢望的东西!
现在,它们就在眼前,唾手可得!
“这是我的……”她低声呢喃,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这一次……谁也别想夺走!
当李宅的提亲仪式还在笙歌鼎沸、宾客喧哗之时,城东一条寻常巷陌深处,却传出一阵与这喜庆清晨格格不入的、少年人撕心裂肺的哀嚎:
“爹——!到一个时辰没?!我……我实在撑不住了啊——!”
循声望去,只见一户小院中,一名约莫十三岁左右的少年,正扎着摇摇欲坠的马步。他头顶颤巍巍地顶着三块沉甸甸的青砖,两条胳膊平伸,手腕上还用麻绳各吊着一块砖石。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粗布短褂,顺着通红的脸颊小溪般淌下。他龇牙咧嘴,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芦苇,眼巴巴地望着身前坐在小方凳上的粗犷汉子。
那汉子手里悠闲地晃悠着一根柔韧的柳条,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早着呢!这才哪到哪?”他手中的柳条“啪”地一声脆响,抽在脚边的泥地上,扬起一小片尘土,吓得少年猛地一激灵,腰杆下意识地又挺直了几分。
“你小子给我听好了!”汉子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当初可是你抱着老子大腿,哭爹喊娘非要学这身硬功夫的!现在想半途而废?门儿都没有!”他晃了晃柳条,威胁意味十足,“再敢嚷嚷,信不信老子先抽烂你的屁股蛋子当开胃菜?”
“哎哟,这天还没大亮呢,就听见你们爷俩在这儿呼天喊地的!”这时,堂屋门帘一挑,一位系着围裙的妇人端着热气腾腾的蒸笼走了出来,脸上带着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动静小点!隔壁刘婶儿听见了,又要去里正那儿告你们扰民!”
“告我?”汉子一听,嗓门拔得更高了,故意朝院墙外嚷嚷,“让她告去!老子行得正坐得直!再说了——”他挺起胸膛,一脸豪横,“老子是这枭虎大将军的亲兵!管的就是这街面治安!她告哪门子官?老子就是官!”
“行了行了!就你能耐!”妇人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把蒸笼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揭开盖子,一股诱人的面食香气顿时弥漫开来,“快别显摆了,赶紧洗手吃饭!空着肚子练功,当心把肠子拧成麻花!”她转头看向还在咬牙硬撑的少年,语气瞬间柔和下来,“洛儿,别听你爹瞎咋呼,快把砖卸了,先来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练!”
“是!娘亲!”少年如蒙大赦,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飞快地甩掉手腕上的砖块,又小心翼翼地把头顶的三块砖卸下,动作麻利得像只逃出笼子的兔子。末了,还不忘朝自家老爹做了个夸张的鬼脸,然后一溜烟儿躲到了娘亲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得意洋洋地瞅着老爹。
汉子看着儿子那副机灵样,又好气又好笑,最终也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一丝笑意。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臭小子!吃完早饭,训练加倍!”
“啊——?!”少年的哀嚎声再次响彻小院,不过这次,里面明显掺了几分撒娇耍赖的意味。
汉子不再理会儿子的耍宝,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抓起一个刚出笼、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白面馒头,大大地啃了一口。他一边嚼着,一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要紧事,抬眼看向正偷偷揉着酸麻胳膊的儿子,含糊不清地说道:
“对了,臭小子,”他咽下嘴里的馒头,声音清晰了些,“你不是成天在老子耳边念叨,做梦都想见见咱们枭虎城那位传说中的少帅吗?”
少年一听少帅两个字,原本还龇牙咧嘴揉胳膊的动作瞬间僵住,眼睛“唰”地一下亮了起来,像两颗点亮的星星!他猛地挺直腰板,连胳膊的酸痛都忘了,激动地看向父亲:“爹!您是说真的?真能见到少帅?!”
汉子看着儿子瞬间精神百倍的样子,心里暗笑,脸上却故意板着:“哼!想见少帅?那也得看你小子够不够格!”他晃了晃手里的半个馒头,慢条斯理地开出条件,“一会儿,老老实实陪爹去澡堂子,把你这一身臭汗泥垢给老子搓干净喽!收拾得利利索索、人模人样的,别给老子丢人现眼!”
少年一听,兴奋得差点蹦起来!洗澡算什么?只要能见到少帅,让他去河里游十圈都行!他立刻双脚并拢,挺胸收腹,模仿着巡防营士兵的样子,对着父亲“啪”地一声来了个极其标准的立正,声音洪亮得差点把房檐上的麻雀惊飞:
“遵命!爹!保证完成任务!洗得干干净净,一根泥毛都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