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逐渐转凉,府学庭院里的桂花开了细小的花苞,空气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清甜。
容与刚从周教谕在城郊的别院取了静笃居士的信件回来——每月一封,既是考校学业进度的课业,也是恩师指点朝局、磨砺其心性的功课。
一如既往地,随信而来的还有许多孤本古籍。
书案前,容与拆开信封,里面先掉出来的是几张老师亲笔所出的策论题目。
她习惯性地先翻看批注,却在看到静笃居士那熟悉的字迹时,微微顿住。
“见字如晤:
…课业阅毕,根基见长,然思虑尚欠周详,尤在权衡之术上,需细参《通鉴》昭烈、宣帝篇章。
另有一事,前番你改良曲辕犁图纸,并未由你或为师上报朝廷,却见于上月工部行文及今秋圣谕嘉奖之中。
探知乃是进贤县令于恒所为,其将图纸及效用整理,直呈工部,故有此功。此事颇值玩味。你那位首辅族堂祖,倒是个妙人。”
容与看到此处,眉心微蹙。于知县呈报功劳,她并不意外,只是静笃居士专门点出容首辅容远鹤的用意……
她继续往下看:
“…容远鹤似有意压下你的首功,并未大肆宣扬,仅以官府改进记入案牍。为师揣度,此人精明。
彼时青秧术刚在小范围试验,成效未显,即便连同曲辕犁之功一并报上,也只得寻常赏赐。
如今,江南与江西数府皆已奏报青秧术增收显着,龙心大悦,恰逢秋收,圣意高涨。
他于此时将‘容与献方’之事一并递于御前,两功相叠,恩赏倍增。此乃‘厚积薄发,一槌定音’之法。
果然,你母李氏得授七品孺人诰命,此乃实打实的封赏,恩泽亲族,光耀门楣,可比赏你金银或一个虚职更有分量。”
原来如此!
容与恍然。
那份诰命恩旨降临时的困惑与母亲难以置信的惊喜同时涌上心头。
她本以为只是青秧术之功,未曾想其中还夹杂着曲辕犁的功劳,更被容首辅运作得如此恰到好处。这份老谋深算的筹谋,让她对那位高高在上的当朝首辅,既有几分被利用的不适,也生出几分不得不承认的精妙感
——不过,容首辅此举为何?单为了提携族中后辈?要知道,当年容父可是几乎被驱逐出族的,难道他不怕自己仍旧不忘旧仇?
容与沉吟一番,想不明白,只得暂且压下,先往后看。
信尾还有一行字:
“…江南科场生变,风声已紧。近两年,安心潜学,不必思虑秋闱。待得风平浪静,自有你舒展鲲鹏之翼之时。切记。”
最后这几句没头没尾的话,比前边大段的内容更特别,看完之后,容与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能让静笃居士特意叮嘱“不必思虑秋闱”……江南那边必然出事了,而且风波不小。
第二日清晨,府学里的气氛果然不同往昔。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躁和愤懑的情绪。
容与踏入明伦堂前院时,便看到三五成群的学子聚在一起,义愤填膺地议论着。
“岂有此理!简直是斯文扫地!”连金跃的大嗓门第一个传入耳中,他激动得脸颊发红,猛地一跺脚,“舞弊!考题泄露!这可是抡才大典!天子的脸面!朝廷的法度!”
“江南道秋闱爆出惊天丑闻。”看见容与过来,叶润章和她对上眼神,便低声将自己得知的消息都告诉了她,“据说有人将考题兜售,获利巨万。不少富家子都牵扯其中。”
蒋若兰平日里清冷的声音也带着一丝凝重,他正和几位相熟的学子低声交谈。
“证据确凿吗?”有人急切地问。
“已有风声传出,据说查获了名单和部分赃银,还有几份泄露出的题目纸页与后来贡院的卷子对上了!学政衙门已经被勒令封锁,整个江南贡院闹得天翻地覆!”另一个消息似乎更灵通的学子压低声音,语气却掩不住震惊。
“更可怕的是,主考的江南道学政齐承嗣,正是太子殿下亲自提拔的!出了这等事……他这学政的位置恐怕悬了,连累太子殿下,怕也要惹上一身腥……”
“岂止是腥臊?这是授人以柄。”陈穆远眉头紧锁,他素来稳重,此刻脸上也满是忧虑,看了容与一眼,低声道,“科场乃国之大典,关乎天下士子之心。如今舞弊,等于在国体上撕开一道血口,民心士心,岂能安稳?那齐学政……”
他叹了口气,未尽之意不言而喻:齐学政的前途完了,甚至可能人头落地。
“太子门生……舞弊大案……”叶润章喃喃道,脸上的神情混杂着震惊和对未来的担忧,“这怕是要……变天了?”
于函没有参与讨论,只是皱着眉坐在一旁,他只觉得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上来。
科举晋升之路,在他们这些贫寒子弟眼中原本就艰难无比,如今竟还有人如此践踏规则。
学子们的议论声越来越大,群情激愤之中,更多的是一种对科场公正被亵渎的愤怒和前途未卜的惶恐。
容与默然听着,心中想的却是静笃居士的信和那没头没尾的“不必思虑秋闱”。昨日还在猜想的“生变”,今日就以如此骇人听闻的方式炸开在眼前。
她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周围纷扰的声音仿佛隔了一层。
冷静下来细想,此事处处透着诡异:学政齐承嗣是太子门生不假,但能在江南道做到学政,岂会如此愚蠢?泄题卖题,动静太大,根本瞒不住。
更奇怪的是,既然能查获名单和“部分”考题……这“部分”考题,是考题真的泄露了一部分,还是……有人提前押题,押中了齐学政喜欢考的那些四平八稳的制艺点?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整件事爆发得太快了。江南离南昌千里之遥,但消息传递和定罪的速度快得惊人,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背后强力推动。
叶润章没再插话,而是坐回自己的位置温书,显然对这些传闻也有疑虑。
课后散学,容与并未急着离去,而是叫容易陪着她走一走。
回程路上,两人都沉默了一段。
容与的思绪还沉浸在早间的风波中。
“公子,你是在忧心……江南那边的事?”容易打破了沉默,他心思敏锐,在廊外听着学子们议论,甚至书童们也是众说纷纭,如何猜不到容与的忧虑?
“嗯。”容与点点头,声音很轻,“老师昨日信中便隐晦提点,让我近两年不必思虑秋闱之事。今日果然印证了。”
容易低声道:“风波很大。齐学政是太子的人……这当头出事,怎么看都像是冲着储位去的。”
容与停下脚步,看向容易,眼中带着一丝惊叹。
容易读书不久,更非久浸朝局的大家子弟,对信息的分析却总是直指核心。
她压低声音,说出自己的推想:“先生信里说‘生变’,府学里沸沸扬扬。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