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庆的红绸仿佛刚从解元宴席的热潮里抽出,还带着未散的酒香和贺声,便被更热烈的喜悦浸透,张挂在容宅每一处飞檐廊柱、门扉窗棂上。
府中上下,仿佛连空气都沾染了胭脂与熏香的喜气,忙碌却不失章法地为容家大小姐——容婉的出阁礼筹备着。
容府中堂此刻珠光宝气,满目琳琅。
容婉的丰厚嫁妆经过数日清点、装盒,此刻郑重地“晒”在堂前,由经验丰富的嬷嬷指点着摆放,供至亲好友品鉴添福。那一抬抬朱漆描金的箱子层层叠叠,流光溢彩:
头面首饰流光溢彩,赤金点翠的凤凰展翅、东珠圆润的步摇、整套的红宝碧玺,在红绒底衬上闪耀着诱人的光华。
四季衣物锦缎堆叠,苏州的刻丝、金陵的云锦、杭城的绸缎,色彩明丽,触手生凉,绣工繁复精美,尽显女儿家的娇贵与体面。
日用器皿更是精雕细琢,成套的官窑瓷器、剔红漆器、黄杨木梳妆台、紫檀木嵌螺钿的妆奁匣子,件件彰显匠心与底蕴。
其中最为醒目的,却是象征产业根基的“红妆契”和“土圭”:
十数卷大红烫金的田契、房契、铺契被郑重地束在金丝楠木托盘中。
细看那契书之上,白纸黑字印刻着南昌城郊上好的水田、城内数间临街旺铺……而其中最为引人瞩目的,赫然是一份标注着“容香记”字号并附带所有秘方归属的契书!
这可是足以传家的产业,竟也被李月棠和容与毫不犹豫地划入了容婉的嫁妆单,足见其对长女的珍重与期许。
这份嫁妆,既显赫又厚重,既有金银珠玉的贵气,更有产业根基的深远思量。
围观的女眷们啧啧称叹,目光中充满艳羡。几位官家太太悄悄对视,心中更添了几分对容家如今地位的重新估量。
这三日,前来添妆的贵客几乎踏破了门槛。
容妍终于从岳夫人处归来,已满十二岁的少女站在人群里,身量抽高不少,行止间规矩周全,透着大家闺秀的教养。
然而,那双格外明亮的杏眼里蕴藏的勃勃生机和眉宇间那抹不羁的英气,却让她在满堂温婉佳人中显得格外耀眼,如同一株沐浴阳光初绽锋芒的凌霄花。
她利落地穿梭在女眷中帮忙照应,见到母亲和小姨,眼中是克制的激动和孺慕。
“咱家妍姑娘真是出息了!”李月槿拉着容妍的手,眼中满是慈爱和自豪。
她的女儿刘绮韵也已是亭亭玉立,正与容妍低声交谈,脸上带着重逢的雀跃。
知府孙家的女儿孙慧娴也来了,她和于函的婚期也近了,面上带着待嫁的甜蜜光彩,笑着为容婉添上一对精巧的羊脂玉镯。
李月棠穿着七品敕命服色,端坐主位,鬓边珠翠熠熠,眉宇间满是欣慰与不舍交织的柔光。
她如今的诰命身份,加上容与这少年解元如日中天的名望,使得南昌府衙大大小小的官员夫人,即便与容家素无深交,也都携着重礼登门道贺添妆。
一时之间,容家后院花厅里衣香鬓影,环佩叮咚,尽是笑语寒暄,热闹更胜容与中举那日。这盛况,半是礼仪,半是人心向背的显影。
夜幕低垂,宾客们的喧嚣祝贺终于渐渐散去。容府内,无数红灯笼被次第点亮,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将整座府邸晕染成一片温暖的、不夜的光海。
容婉的闺房里,红烛高烧。
明日即是佳期,她身着最爱的家常旧衣,静静地坐在妆台前。李月棠轻轻为长女梳理着那一头青丝,动作温柔缓慢,一下下,都蕴含着万语千言。
李月棠为容婉梳好最后一缕青丝,将那支温润的白玉簪稳稳插入发髻,指尖带着万般不舍轻轻拂过女儿光滑的鬓角。
镜中的容婉,眉目含羞,褪去了青涩,添了几分新嫁娘的柔美光华。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娘,是我们。”门外传来容与清越的声音。
李月棠拭去眼角几近干涸的一点湿意,换上温和的笑容,起身打开了门。门外站着容与和一脸急切的容妍。
“好,你们姐妹好好说说话。”李月棠拍了拍容与的肩膀,又深深看了容婉一眼,这才掩门离去,将最后的宁静时光留给三个女儿。
闺房里,红烛融融,映照着三个年轻的脸庞。
容妍一个箭步扑到姐姐身边,抱着她的胳膊:“阿姐,我舍不得你走!”她眼眶红红的,却又带着十二分的英气,转头凶巴巴地瞪着空气中不存在的“姐夫”,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剑,“姓叶的要是敢动你一根指头,我亲自揍得他满地找牙!”
容婉被她逗得噗嗤一笑,捏了捏她的小脸:“傻妍儿,谁教你的?跟岳夫人学了这么久,也不见稳重些,姑娘家家的,哪能随便说揍人。”
容与也走过来,挨着床沿坐下,看着灯下大姐盛装待嫁的侧影,那熟悉的眉眼在喜气映衬下美得惊人,却也让她心底生出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目光微凝,忽然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容婉置于膝上的手。
那只手带着暖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阿姐,”容与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点玩笑的意味,眼底深处却是一片化不开的真挚和不舍,“要不……咱不嫁了?你待在家,我跟妍儿养你,保管养得白白胖胖的。你看我,堂堂解元,一个铺子就够你锦衣玉食一辈子。”
她刻意用轻松的语气说着“离经叛道”的话,那半是玩笑半是真心的样子,让旁边原本气鼓鼓的容妍也用力点头附和:“就是就是!阿兄的钱够我们活几辈子!大姐别走了!我也养你!”
容婉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带着包容和纵容,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窗外的月色被一层薄云遮了去,庭院里树影幢幢。屋内的烛火也仿佛黯淡了一瞬,将容婉温柔笑意下的那一丝洞察和不易察觉的悲伤衬得更深了几分。
她反手更紧地握住容与微凉的手指,另一只手却伸出去,轻轻点了点容妍光洁的额头:“淘气包,尽说孩子气话!娘都听见了。好了,我有点饿了,你去把小姨刚送进来的那碟芙蓉酥拿来。”
容妍瘪瘪嘴,虽然还想黏着大姐,但还是听话地起身出去了。
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了,她知道,阿姐和兄长必定是有很重要的话要说。
门外回廊上的八角红灯笼散发的朦胧暖光,随着门扉合拢,被尽数关在了外面。闺房内,只余床边高几上那对粗如儿臂的龙凤喜烛兀自燃烧着,烛芯偶尔“噼啪”爆出一个细小的灯花,晕开一圈融融的暖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