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里弥漫着上好西湖龙井的氤氲香气和点心的甜香。
刘通判借口前衙有属官拜年,起身离去后,偏厅内的氛围似乎更轻松了几分。
李月槿仍不死心,有心让年轻人相处,也借口去照看厨房午宴,拉着李月棠一同离开。
离开前,她还对着刘绮韵使了个眼色,刘绮韵微微蹙眉,却是有些踟蹰。
一时间,厅里只剩下了刘绮韵、刘颂文和容家兄妹。
厅角的炭盆烧得很旺,红彤彤的炭火映着新擦的铜盆。
窗外植着几株老梅,虬枝横斜,虽然过了盛放期,枝头仍倔强地缀着些稀疏却更显清冷的残红暗香,为这富贵庭院添了分孤高的意趣。
刘绮韵的举止依旧温婉得体,仿佛浑然天成的世家教养。
她似乎下定了决心,亲手执壶,为容与续上热茶,纤纤玉指捏着薄如蝉翼的白瓷盖碗,动作轻柔优雅,没有发出半点磕碰声。
少女嘴角噙着恰到好处的、令人舒适的笑意:“容表哥,这茶是前月父亲一位故交从杭州带回的明前龙井,说是顶好的‘狮峰龙须’,只得了二两。你品品,滋味可还清鲜?北地严寒,恐是难觅此等清味吧?”
少女的声音如同玉磬轻击,清脆动听,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了容与身上。
“的确好茶。鲜爽甘冽,多谢表妹款待。”容与笑着颔首致谢,语气平淡温和,只是视线并未在刘绮韵精心描画的眉眼上过多停留,反而瞥向窗外那几枝疏落的寒梅。
容妍正拿着一块芙蓉糕小口吃着,闻言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韵表姐,这花真好看,不知可有花种?赶明儿,我要在我家也种几棵。”
“这……应当是有的,空了我问一问花匠,若是得了,便叫人给妍妹妹送去。”
刘绮韵浅笑,答应了一声,却又将话题绕了回来:“若说起花卉,表哥此次远行,想必也见了不少奇花异草?”
她眼波流转,带着少女般恰到好处的憧憬和崇拜,轻轻放下茶盏,声音放得更柔婉了几分,故作玩笑般眨了眨眼:“不知……表哥这般的见识气度,是否遇到了几位红颜知己?”
容与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静静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汤,没有立刻回答。
气氛有瞬间的凝滞。
刘绮韵似乎意识到自己问得有些急切,忙不迭地垂下浓密的眼睫,轻声补充,带着几分娇憨的羞赧:“我就是好奇……只是想着,怎样的闺秀,能入表哥的法眼?”
她的眼睛扑闪着,带着一丝向往和一点小小的自嘲:“想来,应是如广寒仙子般的人物,我等凡俗女子……自然不敢有那非分之想。”
刘绮韵这番话说得极有技巧,既捧高了容与,隐隐点明了自己的位置,又流露出一种少女对理想姻缘的憧憬,将自己划在“懂事识大体”的范围内,任谁听了也很难生厌,反而容易心生怜惜。
这一招,在从前和其他官宦亲眷的相处中,几乎是无往不利。
容妍眨巴着大眼睛,认真地听着。
她虽然性格粗放,但跟随岳夫人几年,刘绮韵话语里那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和自伤自怜,还是被她模糊地感觉到了。
她咽下嘴里的糕点,小手托着腮,看看表情无甚波动的哥哥,再看看脸上努力维持温柔笑意却掩不住眼底一丝紧张的绮韵表姐,心下叹了一口气。
“哎呀韵表姐!”容妍清脆地叫了一声,打破了那微妙的静默,带着孩子气的直白,“你想得也太多了吧!阿兄他呀,整天脑子里装的不是圣贤书就是那些草药、算数、奇奇怪怪的古书!别说什么闺秀了,就是真有仙女下凡,我看他也懒得瞧一眼!”
她往前探了探身,拉着刘绮韵的手腕往旁边走了几步,压低了嗓音,语气诚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表姐你这么好,温柔又漂亮,又会照顾人,谁能不喜欢你?我就很喜欢!但是吧……感情这回事,好像……它不是说人好就一定能成的?”
她歪着头,努力组织着语言:“我看我哥对表姐你,就跟对我差不多呀!就是照顾妹妹的感觉……可没有他对……嗯,对那些‘子曰’来得‘脸红心跳’!”
“要是这样,你嫁给我哥有什么意思啊?他又不会像话本子里那些公子哥儿会哄人开心,搞不好你想找他看看花灯,他还在琢磨《九章算术》呢!那得多憋屈!还不如不嫁呢!”
容妍自觉已经绞尽脑汁,却还是太过直白,每一句话都像小锤子,实实在在地敲打在刘绮韵努力维持的面具上。
刘绮韵脸上的温柔笑意彻底僵住了,如同精致的瓷器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那精心维持的、带着自抑与憧憬的脆弱美感,被容妍这番毫不修饰的“大实话”撞得粉碎。
她当然知道表哥对她并无男女之情,也曾无数次安慰过自己,但若不能嫁给表哥,她便要……
刘绮韵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动了几下,努力压制着翻涌的情绪。
再抬头时,嘴角勉强牵起一丝弧度,但那笑容怎么看都带着浓重的苦涩和自嘲。
也罢,有些事,终究不能强求。或许这便是她的命。
想开了这些,刘绮韵对上容妍担忧又懊恼的表情,反倒噗嗤一声笑出来,抬起手点一点她的鼻尖:“也就是我,若是别人,妍儿也这般与人说话?”
坐在旁边一直没怎么吭声的刘颂文,此时感受到了这尴尬的氛围,更显得手足无措。
容与虽然没听清容妍和刘绮韵的话,却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丝尴尬,也感受到了刘颂文的局促。
她心中确实掠过一丝歉意。
无论刘绮韵动机如何,这份少女情思被如此直白地戳破,终究是难堪的。
她无意伤人,更不能与任何人牵扯儿女私情。
容与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中茶盏,目光平静地转向几乎要把自己藏起来的刘颂文,语气温和道:
“颂文表弟,你方才说你近日在读《孟子》?”
瞧着刘颂文脸上的慌乱,容与的声音刻意放得更缓、更清晰:“‘天时不如地利’一章,立意重在人心向背,驳斥天命之说。其行文布局,‘提、承、转、合’颇有章法,可作习作范文。你若有近作的制艺文章,不妨取来一二篇,或许能切磋琢磨一二,或有尺寸之进。”
此言一出,刘颂文眼中的惊惶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喜所取代。
他早就仰慕自家这位表哥的才华,此刻完全忘了刚才的窘迫,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差点带倒椅子:“真、真的?!容表哥,您真的……愿意指点我的文章?”
刘绮韵自然也听到了容与的话。
她握着茶杯的手缓缓放松了些,脸上的苦涩虽然还未完全褪去,但看向容与的眼神却复杂了许多。
刘绮韵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最后那点酸涩,重新挺直了腰背,脸上努力绽开一个虽浅淡却显得平静许多的笑容,替还在激动中的刘颂文接过话头,声音恢复了些许平时的清亮柔和:“颂文,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谢过表哥,而后去寻你那写得好的文章来?”
刘颂文这才如梦初醒,连声应道:“是!是!谢谢表哥!我……我这就去拿!”说着,像是怕容与反悔似的,几乎是踉跄着跑了出去,连告退礼都忘了行。
容妍看看表情平静的哥哥,又看看重新变得温婉但明显不同了的绮韵表姐,后知后觉地吐了吐舌头,好像隐约明白自己刚才闯了个“小祸”,但又觉得……似乎也没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