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宅正厅里,容易撤了些盘碗,端上马婶事先准备好的果脯茶点来。
叶润章嚼了两枚枣子,苦笑一声,又将杯中酒一口饮尽,似要将那丝难言的郁气浇灭:“哥哥难啊,行简。”
酒过三巡,叶润章也有了醉意。
他的指尖似乎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又叹息一声:“留京……京城这地方,看着锦绣万丈,实则是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我这性子,待久了,只觉着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虚累。”
“翰林院清贵是清贵,可熬上多少年才能出头?每日对着案牍经卷,与那些道学先生们论些无关痛痒的文章,实在非我所愿。”
他顿了顿,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声音低沉下去:“我有时真想学那古时的狂狷之士,放舟五湖,或干脆谋个外放的知县郡守,天高皇帝远,凭本事做事,为一方百姓做些实在事!治平一方,至少看得见摸得着,不必日日悬心吊胆,猜度人心……”
容易在一旁听得真切,目光闪了闪,心想叶润章这想法,倒也有几分快意恩仇的江湖气。
“可是……”叶润章话锋一转,重重叹息,“出去容易,想回来就难了。晚悠身体娇弱,元儿也还小……让他们跟着我奔波吃苦,我于心何忍?再说……”
他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丝世家公子骨子里的权衡与清醒:“以我叶家的底蕴,在六部谋个清闲安稳的主事、员外郎的职位并不难。纵使没什么大权在手,但也远离漩涡中心,至少能护得家小安稳……”
厅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哔剥和外面隐约传来的爆竹声。
温酒鼎上缭绕的白色水汽氤氲,模糊了叶润章脸上那抹不甘的落寞。
容与静静地听着,清澈的眼眸注视着杯中微微荡漾的酒液,那金黄的琼浆映着烛火,摇曳着微澜,仿佛映照着人心起伏。
良久,她提起手边的紫陶酒壶,为叶润章空了的杯中缓缓注满。
琥珀色的酒液汩汩流淌,酒香再次弥漫开来。
容与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地传入叶润章耳中,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平静:
“文泽兄所求安稳,自是人之常情。只是……”她抬起眼,眸中醉意尽褪,直直望向叶润章眼底那片忧虑的迷茫,“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窗外突然炸响了一串震耳的炮仗,“噼里啪啦”的声浪几乎淹没了厅堂,火光隔着窗纸跳跃。
在这爆竹轰鸣的间隙,容与的声音依旧稳定,甚至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这普天之下,真正能搅动风云、影响千千万万人命运的地方,就在此处。”
容与举起酒杯,目光越过灯火和窗棂,仿佛遥指着这座城池的心脏——那高墙围困的宫城。
“今日是盐荒,明日便可能是粮荒、兵荒。人为刀俎,你我身世稍显,便早已在这盘棋局之上。”
“与其做那随波逐流、只能任凭浊浪吞噬的蜉蝣,”容与将手中酒杯向叶润章的方向微微一抬,嘴角勾起弧度,莫名带着少年的锐气和洞彻世事的通明,“不如……主动迈入这旋涡的中心。”
“如此,看得更清,或能搏出一片天地,也未可知!”
她的话,如同窗外的冷风,吹散了叶润章心头的犹疑,又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他心底被这三年闲散掩盖了的意气。
火光明明灭灭地映在叶润章脸上,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紧,半晌没有言语,只是看着杯中那晃动、燃烧着的琥珀色火焰,以及坐在对面,那在温雅表象下已然展露凌云之志的弱冠少年郎,眼神变得极其复杂深邃。
……
年节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便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今夜金吾弛禁,花灯如昼。
整座金陵城仿佛被点亮的星河倒扣,流淌在每一寸街巷,燃尽了冬日的湿冷与压抑。
朱雀大街上,鳌山灯彩高耸入云,扎成仙山楼阁、瑞兽奇珍,灯火辉煌,引得游人如痴如醉;沿街商铺门前,挂满了各式精巧花灯,走马灯上绘着才子佳人、神话故事,旋转不休,引得孩童雀跃;更有各种冰灯、琉璃灯、丝帛灯,流光溢彩,将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昼,淹没了星月光辉。
今夜,是天子与万民同乐的盛典。
皇帝将驾临午门外的承天门城楼,俯瞰万盏华灯璀璨,观赏特制的宫禁烟花绽放天际,与民同乐。
竹石居自然不会错过这热闹。
容与一身素青色道袍,外罩绣墨色暗纹的鹤氅,容妍则穿着簇新的桃粉色织金缠枝莲袄裙,披着雪兔毛滚边的斗篷,兄妹俩早早便挤入了涌向承天门的滚滚人潮。
容易跟在他们身后,不时护着身量尚不足的容妍别被汹涌的人群挤着。
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空气里弥漫着松脂燃烧的烟火气、小食摊上传来的糖油焦香、以及千万人汇集的热腾腾的吐息,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暖潮。
喧嚣声浪如海,将个人的思绪都冲得七零八落。
好不容易寻了个人群稍疏处驻足,容与一身青衣如苇,抬头仰望,承天门楼灯火通明,戒备森严。
不多时,礼乐钟鼓齐鸣,城楼之上一片明黄色的身影在众多内侍宫女的簇拥下缓缓显现,虽隔着遥远的距离看不清面容,但那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存在感,已让下方无数百姓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万岁”之声,响彻云霄,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紧接着,一道道刺目的亮光呼啸着冲上深蓝天幕,轰然炸开!姹紫嫣红,金银交织!巨大的牡丹、火树银花、繁星瀑布……华丽的图案在夜空中次第盛放,将整片夜空渲染成光怪陆离的琉璃仙境,引来一片接着一片更为狂热的惊叹欢呼。
容与站在人群里,仰望着那惊心动魄的璀璨烟花,火光照亮了她清俊的侧脸,也映亮了她眼底深处一片冷澈的平静。
巨大的喧嚣声中,她微微侧头,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了一句,声音被炸响的烟花和汹涌的人声瞬间吞没:
“……真是……安排刺杀的好时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