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廉的唇角勾起一个浅淡却又极复杂的弧度，像水面被投入石子漾开的微澜，他的语气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腔调，却又似乎藏着一丝思索：
“为什么？”谢廉重复了一遍白鸢的问题，目光重新投向彩灯闪耀的长街深处，那里只有无数张模糊的、沉浸于节日欢乐的陌生面孔。
“因为这金陵城里的人，”他的语气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俯视众生般的乏味，“要么，是浸泡在物欲横流、汲汲营营的名利场中，争权夺利的庸人；要么便是……自以为是的‘圣人’。”
他顿了顿，唇边那抹弧度带上些微的嘲弄：“高举着‘清流’、‘道义’的招牌，实则做着蝇营狗苟的勾当，或者天真得可笑，以为凭几句空谈便能涤荡乾坤。”
谢廉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华灯，落在容与方才站立的方向。
“只有这个容行简……”
谢廉念出容与的表字时，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玩味。
“他好似什么都看得透。”谢廉声音低缓，带着一丝洞悉人心的冷冽，“那些藏在水面下的机锋算计，那些冠冕堂皇下的蝇营狗苟，他似乎……心知肚明。”
他的指尖轻轻敲击着玉佩，发出细微的清响。
“可偏偏……”谢廉话锋一转，眼中那点玩味变得鲜活起来，像是发现了极其有趣的悖论，“明明洞若观火，却又常做些‘傻事’。”
“比如？”白鸢下意识地追问，她的眼底带着触动，似乎想起了秦淮河边伸出的手。
谢廉没有回答她的疑问，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在喧闹的背景音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很有趣，不是么？”他的眼神幽深，望着那人潮汹涌的远处，仿佛在欣赏一幅奇异的图画，“一个本可以精明冷漠、独善其身的人，却清醒地做着‘傻事’，他总不能是还对这世道有何期盼吧？”
他又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在嘲笑对方，又或许是在嘲笑自己竟会对这样矛盾的存在产生兴趣。
“一个看得太清却又不够‘聪明’的人，是这泥潭里最危险，也最……有趣的东西了。”
白鸢默然无语。
她当然也感激容与的出手相救，甚至本能地想要维护那雪中送炭的恩情。
但谢廉的话她又听不太懂：看得透，却不够“聪明”……这评价带着刻薄的精准，也带给白鸢无法理解的困惑。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里面藏着一小块刚刚容妍偷偷塞给她的松仁糖——容妍小声说，是自家厨房做的，比外头的好吃。
谢廉收回了目光，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那点罕见的探究神色如同水银泻地般消失无踪，又恢复了那副世家公子赏玩人间的惬意姿态：
“走吧，前面的灯谜大概更有趣些。”
他迈步向前，重新融入了那片炫目而浮躁的灯光人海中。
白鸢在原地稍稍停留了一瞬，回头望了一眼容与消失的方向，巷口彩灯的光芒在她沉静的眼眸里摇曳不定，片刻后，她才垂下眼帘，沉默地跟了上去。
这一边，容家人走出一段距离，四周喧嚣依旧。
容妍扯了扯哥哥的袖子，小脸皱着：“阿兄，那个人……就是那个谢慎行……”她努力组织着词语形容心里的感觉，“怪怪的！说不上来！明明看着挺斯文，笑起来也好看，可我总觉得……就是很怪！”
容与看着妹妹那副困惑又带着本能排斥的小表情，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顶，唇角勾起一丝了然又带着冷意的笑：
“嗯。怪就对了。”
她看着前方流光溢彩、却照不透人心晦暗的灯河，难得不怎么斯文地轻声道：
“妍儿，记住这种感觉。那叫——‘装’。”
……
年节的喧嚣如潮水般退去，金陵城的空气里，渐渐弥漫起一股独属于春闱的氛围。
秦淮河畔的靡靡之音犹在，却似乎压不住贡院墙外日渐升温的、由无数书卷与汗水熬煮出来的紧张气息。
元宵节的热闹仿佛还残留在街角巷尾褪色的花灯上，赶考的举子们却已如过江之鲫，从大昭的四面八方涌入这座天子脚下的城池。
会馆、客栈日日爆满，茶楼酒肆里终日是高谈阔论、辨析经义的声浪。
容与这边，也终于等来了老友们的音信。
连金跃家的管事快马加鞭送来了信。
信中言，豫章府几位同窗中，陈穆远在家照顾即将临盆的爱妻，分身乏术；蒋若兰深思熟虑后，自觉本次火候稍欠，深恐“一失足成同进士”，最终决定沉淀一科；桂锦行则来信表示需要再磨砺几年，静待时机。
此番北上者，唯有连金跃、桂锦程，以及向来沉稳扎实的于函三人。
这日午后，阳光难得透出几分暖意。
竹石居的院门被叩响，赵叔去开门，门外站的正是风尘仆仆的连金跃，以及紧随其后的桂锦程和于函。
“行简兄！哈哈哈！叨扰叨扰！”人未至，声先到。
连金跃穿着一身宝蓝色绣兰草纹的锦袍，笑容满面，大步流星地跨进门槛，带着一股富贵公子哥特有的蓬勃热乎劲儿，“我们几个一到京城就听说你居然在金陵“落户”了，特来拜会！”
他一眼就瞧见了迎出来的容与，热情地上前就要拥抱，被容与侧步躲过，在他又扑上来之前，抬手按在他肩上拍拍。
“振羽兄来了，”容与脸上扬起真诚的笑意，确定他不会再扑过来之后，拱手回礼，目光随即看向他身后，“于兄，子衡师兄，一路辛苦！”
多年未见，桂锦程眉目间更多了几分稳重自信，穿着竹青色士子襕衫，笑容爽朗，但也能看出一路奔波的疲惫，感叹道：“行简，久违了。”
于函依旧是那副沉默内敛的模样，一身简素却体面的蓝布直裰，背着简单的行囊，对容与抱拳，声音沉稳：“容兄。”
将三人让进正厅，容妍早早得了信，已吩咐人奉上了热茶点心。
连金跃显然已和两人商议过住宿问题，不等容与开口，便迫不及待地嚷道：“行简兄，我这可不是客套啊！我家在京城有现成的宅子，房间多得能跑马！桂兄、于兄非要客气，不肯赏光！你说气人不气人？”
桂锦程连忙摆手，脸上带着几分不好意思：“连兄盛情，我俩心领了。只是……住进贵府，未免叨扰太过……”他瞥了一眼于函，“我们的本意是去会馆凑合些时日的。”
于函也点头：“会馆清苦些，但胜在安静，读书也便宜。”
连金跃一脸不以为然：“会馆？那种地方七八人挤一间，鼾声都能打擂！怎么读书？再说，现在才来租房？金陵城这地界，离贡院稍近点的屋子，比平日翻三倍的价码都未必租得到！你们就是死脑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