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公堂内,空气凝重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弥漫着陈年墨锭、檀香以及浓茶的气息。
巨大的厅堂中,数十位身着绯红、青色官袍的考官们正襟危坐,如同庙宇中的神像,肃穆而威严。
他们是来自翰林院、詹事府、国子监的饱学之士,更是朝廷精心挑选、代表不同派系和学术倾向的“衡文”之尺。
阅卷分房进行。五经房《诗》、《书》、《礼》、《易》、《春秋》各自占据厅堂一角,每房由一位德高望重的座师主持,辅以数位同考官。
试卷按考生所选本经分送各房,由同考官初阅荐卷,最终由座师裁定本经经魁。
经魁人选,将直接呈送主考官,由主考官从中钦点会元。
会试虽不排名次,但会元与经魁的身份,已是无上荣耀,足以震动京华,影响未来仕途起点。
《春秋》房内,此刻气氛略显压抑。
主座之上,端坐着翰林院侍读学士、以精研《春秋》微言大义着称的周文博。
他年近六旬,面容清癯,眼神却极锐利,对字句的苛求近乎严酷。
同考官们屏息凝神,将一份份荐卷呈上。
周文博翻阅的速度不快,指尖划过纸页,如同刀锋刮过骨肉。他时而蹙眉,时而摇头,显然对大多数答卷不甚满意。
直到一份试卷被呈上。
纸张展开,字迹遒劲有力,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锐气。
破题便引《公羊》“大一统”之义,直指“尊王攘夷”的核心。随后援引史实,从齐桓公九合诸侯,到晋文公城濮之战,再到汉武征伐匈奴,层层递进,剖析“华夷之辨”乃立国之本,鞭辟入里,气势磅礴。
尤其针对西南土司之策,更是掷地有声:
“夫土司者,蛮夷之酋也。畏威而不怀德,服力而不服心。朝廷当明尊卑,定名分,使其知君臣大义不可逾。若桀骜不驯,则当以雷霆之势犁庭扫穴,灭其酋,收其地,置流官以化之!羁縻怀柔,徒养痈成患耳。”
周文博紧蹙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眼中精光连闪,手指在卷面上重重一点:“好,此论深得《春秋》‘尊王攘夷’之精髓!笔锋如刀,气势如虹,非大才不能为。此卷当为本房经魁!”
他提笔,在卷首写下浓墨重彩的“荐”字,并批下“经魁”二字。
同考官们暗自松了口气,也纷纷点头。
此卷锋芒毕露,虽稍显激进,但论据扎实,文采斐然,确为《春秋》房翘楚。
他们中有些人却是心知肚明,观其文风,此卷多半出自那位名动京城的玉京公子——谢慎行之手。
而另一边的《周易》房内,气氛则相对舒缓。主持此房的,是国子监祭酒杨渠越。杨祭酒年约五旬,面容儒雅,气质温和,比起所谓的文采,更重义理通达与经世致用。
同考官们呈上几份试卷,但隐隐地,似乎都更推崇其中的一份。
那份试卷上的字迹清逸俊秀,如行云流水,却又锋芒内藏。即便是通行的馆阁体,亦无法掩盖字中风骨。
看到这份考卷,杨祭酒眼神一亮,坐直了身体。
他反复阅读几次,越看越是心惊,越看越是赞叹。
此卷不仅文采斐然,更难得的是那份超越书斋、洞察世情的深刻与务实。
他深吸一口气,提笔在卷首郑重写下“荐”字,批下“经魁”二字,并在旁用小字注道:“洞悉时弊,策论精当,深合易理经世之道,实为经国济世之才!”
同考官们传阅后,也无不叹服。
此卷立意高远,见解深刻,策略可行,文采斐然,实为《周易》房当之无愧的魁首。
只是……此人是谁?似乎并非京中早已闻名的才子。
等到各房经魁选出,卷子纷纷传递到至公堂正厅,几份卷子已经拆了糊名,最终汇聚到主考官——内阁次辅、文渊阁大学士常玉梁的案头。
常玉梁年近古稀,须发皆白,并不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样獐头鼠目,而是一位面目端正气质清雅的老者。
他端坐于正堂主位,面前一字排开五份朱笔批红的荐卷。
这些卷子,代表着《诗》、《书》、《礼》、《易》、《春秋》五经的最高水平。
《诗》房经魁文采斐然,引经据典,但略显空泛;《书》房经魁法度森严,论述精当,却稍欠新意;《礼》房经魁恪守古训,规矩方圆,但略显拘泥。
常玉梁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春秋》房谢廉的卷子,和《周易》房那份署名“容与”的卷子上。
他先拿起谢廉的卷子。
那力透纸背的字迹,磅礴的气势,对“尊王攘夷”的深刻阐释,以及那毫不掩饰的“犁庭扫穴”主张,都让他这位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臣心头微震。
谢廉……这个名字他太熟悉了。
才华横溢,背景深厚,更是……他们极力拉拢的对象。
此卷锋芒毕露,锐气逼人,若点为会元,无疑会向朝野释放一个强烈的信号——强硬派的声音将占据上风。
这符合某些人的期望,也符合他常玉梁一贯主张的“祖宗成法不可轻变”的基调。只是……西南之事,当真能用如此酷烈的手段一劳永逸吗?
常阁老捻着胡须,陷入沉思。
放下谢廉的卷子,他拿起那份《周易》房的荐卷。
字迹清逸,却字字千钧。如同亲历者般精准深刻,直指吏治腐败、民生凋敝、司法黑暗的根源。
那五步方略更是……常玉梁越看越是心惊。
剿抚并用、刚柔相济、兴学教化、司法改革、经济利导……这哪里像是纸上谈兵的举子?分明是一个深谙地方实情、洞悉人性弱点、精通权谋运作的干吏才能提出的方略!
尤其是那句“大义归化,仁政惠民”,深得儒家“仁政”精髓,更契合《周易》“保合太和”的至高境界!此策若行,虽见效稍缓,却根基稳固,能真正收服人心,长治久安……
常玉梁的心,剧烈地动摇起来。
他并非不知西南之弊——真正只会逢迎上意的人,是坐不到他这个位子的。
盐引案风波未平,西南土司问题更是朝廷心腹大患。
谢廉的策论固然痛快,却可能激起更大的反弹,甚至引发新一轮血腥动荡。
而容与的策论……稳重、务实、步步为营,更着眼于根本的民生与教化,如同润物无声的春雨,虽慢,却能真正滋养土地,根除祸患。
常玉梁闭上眼。他想起了容远鹤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想起了盐引案中清流与阉党的激烈交锋,想起了皇帝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