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靠功勋起家,手中田产、铺子都不少,晏清持家有方,他自然不靠这点俸禄糊口。
“你呢,振羽?”容与转向连金跃。
“我?自然是跟着你一起回乡!”连金跃毫不犹豫,眼中闪着光,“天子脚下规矩太多,憋闷得很。回南边去,天高云阔,自在几年再说侯官的事。而且……”他眨眨眼,“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啊!我家老爷子还等着我回去给他讲讲这打马游街的威风呢,他指定高兴!”
容与瞧他那洒脱劲儿,是真没把同进士的名次太当包袱。
其他两人也是摇头失笑。
桂锦程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细布长衫,神色温和依旧,只是有了二甲的出身,眉宇间再不见从前的郁色,多了几分疏阔。
“子衡师兄是打算留京了?”容与问道,目光落在桂锦程脸上。
“是。”桂锦程点头,放下酒杯,语气平静却坚定,“不打算回乡了。我想留下试试庶吉士馆选。”
叶润章闻言也是眼睛一亮,颔首赞同道:“这主意好!子衡兄文采斐然,通晓经义,入了翰林院,前途才更广阔。”
庶吉士虽仍是学习阶段,却是清贵至极,未来出入内阁、部堂的概率极大。
桂锦程笑了笑,笑容里有一丝释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家伯父也写信来勉励我务必一试。我自己……也想再拼一次。”
桂氏一族,如今最高位者,正是桂锦程的族伯父,在浙江做参政,从三品,只差一步就是封疆大吏。
容与心知,他这是只说了自己的意愿,家族那边却也施加了几分压力。
连金跃性子直,好奇道:“诶?桂兄留下,那京里可没处落脚吧?要不要跟文泽兄挤挤?”
桂锦程温声解释:“已租好了城南一处清净的小院,离翰林院不远。文泽兄刚刚有了差事,不便叨扰。再说……”他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柔又略显无奈的笑意,“伯父与袁侍郎家……已经为我定下婚事。待馆选事毕,大约便要操办起来了。”
“行简,等你回乡返京,说不定还能赶上喝我的喜酒。”这后半句,却是对着容与。
“婚事?袁侍郎?吏部左侍郎袁钦之袁大人?”叶润章已身在官场,最是消息灵通之人,立刻反应过来,惊讶之余带着调侃,“哎呀呀,子衡兄你这是要一步登天啊!吏部左侍郎的乘龙快婿!不知是哪一位闺秀?”
容与眼神微动。
吏部左侍郎袁钦之,那是简在帝心的人物,手握铨选大权,绝对的实权派帝党。
这样的联姻……
“是袁大人的幼女,闺名秋月。”桂锦程坦然道,提到未婚妻的名字时,语气格外温和了些,“她今年十八,性情贤淑,颇通文墨。”
“袁秋月?”叶润章努力在脑中检索京城贵女圈的印象,“哦,想起来了!前年好像是随母赴过诚王府的花宴?模样端方,的确沉稳知礼。”
他评价得很含蓄,但几人都听明白了——容貌端方,那便必然不是倾国倾城的绝色。
连金跃倒是心直口快:“贤淑好啊!娶妻娶贤嘛!漂亮又不能当饭吃!桂兄你性子好,娶个知心的才最重要!”
他这话倒是说在点子上,桂锦程点点头,笑容里带着真心:“是啊。袁姑娘极好。虽只在袁大人府上见过两面,但言谈举止,温婉得体,处事也有章法。能……能与她结为连理,是我的福分。”他说这话时,语气很真诚,没有半分勉强。
只是眼眸深处,仍有一丝对命运安排的微澜——若非中了进士,以他的出身,绝无可能攀上袁家这样的高门。
这婚约背后,是桂氏家族借助他新科进士身份的一次重要政治攀附,为那位在浙江谋求封疆大吏位置的伯父增加分量。
而袁家,也需要在根基深厚的文官系统内,吸纳这样无根基、有前景、可掌控的青年才俊作为新生力量。
这是他无法逃脱的家族责任。
但,桂锦程终究有他的傲骨和坚持。
在家族提供的有限范围内,他以自己的学识,为自己争取到了选择的权利。
这位袁秋月,是他自己认可的。
她或许不惊艳,但有内秀,与他性情相近。他相信自己至少能给她一个尊重、安稳的家,给她一个真正温和包容的丈夫,让她过得安心自在。
这,已是他在这盘巨大的联姻棋局中,能为自己的未来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容与静静听着,目光落在桂锦程的侧脸上。
她能感受到好友话中那份无奈背后的担当,也捕捉到了他对未婚妻那份发自内心的肯定和珍惜。
以桂锦程的性情,那个叫袁秋月的姑娘,嫁给他,是能过上好日子的。
他会尽力护她周全,给她作为丈夫应有的关爱。
这,在这个时代冰冷的联姻里,已算是不易的暖色。
“子衡师兄,”容与执杯,声音清朗,“馆选在即,那就愿兄以如椽之笔,再开新篇。至于终身大事,”她顿了顿,眼中带着难得的温和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袁姑娘有福气。待你婚期定下,务必告知,行简定当赶回,亲自敬你二人一杯。”
桂锦程眼中笑意更深,举起酒杯:“一言为定!”
叶润章也笑道:“届时可别忘了我!我定随一份大礼!”
连金跃却是遗憾,这次回乡怕是赶不上婚礼,只得咋呼要提前送贺礼,回去好好挑一挑。
梅子酒清甜微酸,冲散了淡淡的离愁和对未来的忐忑。
少年们吃着火锅推杯换盏,谈论着家乡的趣事,调侃着京城新贵们的轶闻,也感叹着时光匆匆,前路各分。
亭外梅影娉婷,晚风吹过,吹散了亭中蓄起的燥热。
容与靠在凉亭的柱子上,看着友人鲜活的笑脸——
她知道,这次聚会过后,眼前这些人的人生轨迹将真正走向不同的方向。
叶润章会在户部的算盘与文书堆中,铺展属于自己的人脉;
连金跃会暂时在南方的山水间,寻觅那份难得的自在;
桂锦程则将投身于更激烈的馆选之争,并用一桩看似光鲜却也责任沉重的婚姻,叩开通往上层的门扉;
而她容行简,也将带着“漱月郎”的盛名与首辅递来的暗棋,踏入那波谲云诡、步步惊心的朝堂深水。
夜色渐深,月华如水。
小小的水榭凉亭里,锅子的浓香飘散在晚风中,混杂着少年的笑声、议论声,以及那份独属于青春尚未完全被世俗碾碎的赤忱与梦想。
这是风暴间隙难得的宁静。
容与将那杯残酒一饮而尽,清冷的眼底映着灯火,也映着眼前友人清晰的面容。
此去关山重重,唯愿情谊长存,初心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