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态度诚恳,将责任揽在自己考虑不周上,随即又道:“下官闻知老大人身体不适,忧心如焚。已命家人持下官手书,前往城中‘济仁堂’请坐堂名医孙老先生斟酌开方,抓取对症调理肠胃、温中和胃之药。药已配好,正在院外候着。”
她抬眼看向邓恪,目光清澈而带着歉意:“下官斗胆,恳请学士大人派人,将此药分送至几位老大人府上,聊表下官愧疚之心。待老大人身体稍愈,下官定当亲至府上,负荆请罪。”
邓恪看着容与奉上的那包红艳艳、散发着独特辛烈气味的干辣椒,又听着她条理清晰、态度恭谨的陈述和补救措施,脸上的怒色渐渐缓和。
他并非不通情理之人,也知辣椒此物在沿海已有流传,只是京城罕见。
容与所言“性辛热”、“刺激肠胃”也合乎医理。
再看她主动认错、积极补救的态度,那份因老臣抱恙而起的怒火便消了大半。
邓学士拿起一枚干辣椒,放在鼻尖嗅了嗅,辛辣之气直冲鼻腔,不由得皱了皱眉。
他沉吟片刻,将辣椒放下,目光落在容与身上,语气虽依旧严肃,却已无之前的厉色:“你初入翰林,行事更需谨慎!宴请同僚本是美意,然需思虑周全。此番虽非故意,却因你疏忽,致使几位老臣身体受损,惊扰衙署,影响公务,此过不可不究。”
“下官知错!甘受大人责罚!”容与躬身更深。
邓恪看着她恭谨的姿态,最终叹了口气:“罢了。念你初犯,且补救及时,态度尚可。此番便记你一过,罚俸一月,以儆效尤。至于送药赔罪之事……”
他唤来门外侍立的书吏,吩咐道:“持本官手令,带容编修的仆役,将药分送至孔德明、李崇、张松龄三位大人府上,务必妥善安排!”
“谢大人宽宥!”容与再次行礼,心中微松。
“下去吧!好生整理档册!莫再生事!”邓恪挥了挥手。
容与退出签押房,刚走到院中,便见韩松正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一丝未能如愿看到容与被严惩的悻悻然,以及一丝未能掩饰的失望。
见容与出来,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容与看着韩松的背影,眼神平静无波。
这场小小的风波,因她处置得当,已算平息。
但韩松那毫不掩饰的恶意,以及这背后可能存在的推手,却无声地提醒着她,平静水面下的暗礁,从未真正消失。
她抬头望了望清朗的天空,深吸一口气,步履沉稳地走向那堆待整理的故纸堆。
这次的确是她疏忽了,路还长,还需步步为营。
午后,清秘堂内光线慵懒,只有书页翻动和偶尔的咳嗽声。
容与正埋首于一堆前朝河道舆图档册中,仔细比对标记。桂锦程在一旁整理着誊录好的目录,两人都沉浸在这份枯燥却极需耐心的活计里。
突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
一名身着青色宦官服饰、面白无须的小太监出现在班房门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公事公办的刻板:“翰林院编修容行简何在?”
容与闻声抬头,心中微凛。
宫中内侍直接到班房寻人,绝非寻常。
“下官便是。”她起身应道。
小太监目光扫过她,确认无误后,声音清晰地说道:“奉上谕,召翰林院编修容行简即刻入宫觐见!速速换上公服,随咱家入宫!”
此言一出,班房内瞬间落针可闻。
桂锦程惊得差点打翻砚台,韩松更是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一丝难以掩饰的嫉恨,隐约还有一丝希望容与倒霉的幸灾乐祸。
孔大人不在,这突如其来的召见,如同巨石投入平静的深潭。
容与心中亦是波澜骤起。
皇帝召见?为何?她一个七品编修,既非轮值侍讲,又无特殊功绩在身,更兼如今远离中枢只理档册……皇帝怎会突然想起她?
她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躬身:“下官遵旨!”
随即快步走向存放官服的耳房。
换衣的间隙,她心思电转。
事出反常必有因!她脚步未停,径直走向隔壁侍读学士曹知白的签押房。
曹知白正在批阅文书,见容与身着崭新青袍鹭鸶补服进来,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难以捕捉。
他放下笔,脸上已换上惯常的温和笑容:“容编修?何事如此匆忙?”
“曹大人,”容与拱手,语速平稳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方才宫中内侍传召,命下官即刻入宫觐见。下官惶恐,不知陛下因何事召见?下官如今只理档册,恐应对失仪,特来请大人示下。”
曹知白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语气带着一丝无奈和恰到好处的“推心置腹”:“哦?此事啊……行简莫慌。”
他叹了口气:“说来也是巧了。今日原该轮值御前侍读讲史的,是詹事府少詹事刘大人。可刘大人……唉,今日一早忽然腹痛如绞,告了病假。陛下那边等着讲史,一时寻不到合适人选替补。大约是陛下听闻行简你博闻强记,又……嗯,又恰在翰林院当值,便临时点了你吧。”
他这番解释,看似合情合理,将责任推给了“临时替补”,却巧妙地避开了为何偏偏点中容与这个“档册整理使”的关键。
他看向容与的目光带着一丝安抚,又似乎隐含深意:“陛下仁厚,召见新晋探花郎,想必也是存了勉励之意。行简你只需谨守本分,如实应答即可。不必过于紧张。”
“原来如此。多谢大人提点。”容与心中疑虑未消,面上却做出恍然和一丝受宠若惊的模样,躬身谢过。
曹知白这番说辞,漏洞不少。
詹事府少詹事病假,自有其他轮值侍讲或更高品级的学士替补,如何也轮不到她这个远离讲筵的编修。
但此刻不是深究之时。
她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走出签押房。
那名小太监已在院中等候多时,见她出来,也不多话,只道一声“随咱家来”,便转身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