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为,都察院左都御史,清流领袖,朝廷正二品大员。
他身材清瘦,在这刺骨的寒风里只穿着一件洗得褪了色的深青官袍,外面套着件袖口磨破、露出灰白棉絮的旧薄棉坎肩,那补丁叠补丁的衣装,在周遭略显体面的同僚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动容的孤直。
他的脸冻得发青,双手笼在破旧的袖子里,不停地轻轻跺着脚。
即便如此窘迫,他的腰板依旧挺得笔直,目光沉静地看着前方,没有丝毫焦躁或羞赧,仿佛周围投来的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与他身上抵御寒风的破旧棉坎肩一样,皆是尘外之物,无损其骨。
虽说俸禄需要本人来领,但家中薄有资产或品阶高些的官员,大多是叫管家排队,自己在马车中等着,签名的时候去一下也便是了。
只有这位胡阁老,亲力亲为,有尊敬他的官员想与他换个位置叫他先领,也被胡阁老谢绝了。
唱名终于轮到他,吏员的声音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都察院左都御史,胡不为胡大人!”
户部书吏显然也知这位老大人,唱报时格外清晰:“实发:禄米六成,支上等粳米四十石!本色绸二十匹、绢三十匹、细棉布二十匹!铜钱三百五十贯!”
库丁们也麻利地搬运:八袋沉甸甸的上等粳米堆放在胡不为面前,成卷的绸、绢、细棉布也堆砌在一旁。
最后,一个明显比容与的饱满得多、需两个库丁合力抬来的大钱袋也放在了胡不为脚边。
然而,胡不为的反应却与这“丰厚”的赏赐格格不入。
他看着这堆成小山的米粮布匹,脸上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他默默地接过笔,那双修长却骨节嶙峋、冻得通红的手早已冻得有些浮肿,他艰难地握着冰冷的笔杆,在那厚厚的账簿上,签下自己铁画银钩般的名字——“胡不为”。
签完字,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招呼仆役车夫来搬运,甚至没有多看那些绸缎布匹一眼。
他只是俯下身,用那双满是冻疮的手,费力地想解开捆扎着一袋粳米的麻绳——显然是想先扛走一袋救急家中口粮。
这场景显得无比怪异:堂堂正二品左都御史,他的俸禄堆起来像座小山,而他本人却穿着破棉袄,艰难地想自己扛走其中一小袋。
周围的库吏和等候的官员都看呆了,有人脸上露出不忍,有人困惑不解,更有人嘴角噙着嘲讽——有俸禄都过成这样?装给谁看?
容与却是心头剧震。
她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胡不为的困境。
胡家清贫,家中人口不少,据闻,胡阁老还常常接济族人或穷困至极无力再行赶考的清贫学子,他又绝不肯收受任何不义之财。
纵有四十石米,搬回去需车马,需仓储,若是像其他富贵的官员那样变卖,却又折价不少。
那三百五十贯铜钱,听起来是笔巨款,但在金陵城飞涨的物价和不断贬值的铜钱面前,实际购买力可能还不及当年的一半。
最终,胡不为还是示意等在广场角落的那名老仆过来搬运几袋米粮和两匹粗布。
那堆积如山的绸绢和大部分米粮,由户部库吏登记后暂时存放在官库,凭他的印信日后可以分批领取。
他步履沉缓地走向那辆驴车,老仆费力地将沉重的米袋搬上车。
容与心中不忍,她叹息一声,快步上前,对着胡不为端正行了一礼:“胡大人。”
胡不为闻声停下手,直起身来。
他的脸色冻得青白,但眼神清亮,不显丝毫窘迫,平静地看向容与:“原来是容侍讲。”
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温和有礼,丝毫没有在朔望朝上与阉党据理力争时的孤傲,平凡得像是桂桥村里的务农老者。
“胡大人,”容与的目光扫过他冻得通红、关节略肿的手和身上破旧的棉坎肩,语气诚挚,“今日严寒,搬运不便。下官家中的马车就在左近,还算宽敞。若大人不弃,可分装一些米粮布匹,随下官的马车一同送往大人府上,以解搬运之困?”
胡不为看着眼前这位新晋侍讲年轻真诚的脸庞,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坦然的笑容。
他轻轻摆了摆那只带着冻疮的手,动作从容不迫:“容侍讲好意,老夫心领了。不必劳烦。”
他的目光扫了一眼自己那辆孤零零的破驴车和蹒跚走来的老仆,“陋室虽窄,安置这些尚有余地。些许粗笨活计,不敢有劳侍讲及贵仆。”
胡阁老的拒绝没有丝毫扭捏或难堪,坦荡得如同在说一件寻常之事。仿佛这堆积如山的俸禄与窘迫的搬运,与他身上的破坎肩一般,只是外在之物,无关困顿,更无需外人援手以掩盖或解决。
他顿了顿,清癯而正直的脸上露出难得的温和与赞赏:“老夫观容侍讲虽年轻,然于任事勤恳,更难得心怀苍生。淮安盐政一案,虽波澜迭起,但能涤荡积弊,清廓盐场,惠及无数灶户百姓生计。此乃真正有益于社稷黎民之举,殊为不易!侍讲不必担忧老夫,但常怀此济世之念,勿为浮华所迷,当好生为官。”
这番话出自素有“清流砥柱”之称、从不轻易褒贬人物的胡不为口中,分量极重。
尤其在这寒风料峭的俸禄堆前说出,更显得字字千钧。
容与心头大震。在这位清寒傲骨的老臣面前,在那堆积又带给人负担的“俸禄”映衬下,这一句“心怀苍生”、“有益于社稷黎民”、“惠及灶户生计”的勉励,胜过了所有虚言。
她郑重躬身,声音带着发自内心的敬意:“胡大人教诲,字字箴言,下官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胡不为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从容地转向正吃力扛起一袋米的自家老仆走去。
然而无论如何,叫容与束手旁观总是不可能的,她叫容易帮着胡阁老的老仆装好车,捆扎好,看着他们在寒风中缓缓离去。
“我们也走吧。”容与叹息一声,叫容易去赶马车来,自己悠悠向外踱步。
刚走出广场,便见一人靠在宫墙边,在夕阳的余晖下扯出长长的扭曲身影。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带着特有的乖戾响起:“哟!容大侍讲,领‘饷’去了?瞧着不少嘛!今年的新米看来比去年强点儿?”
正是岳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