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未着盔甲,只穿着一身裁剪极佳的玄色云纹锦袍,袖口与肩头用暗金线绣着振翅欲扑的凶戾飞鹰。
他身形高大健硕,肩宽腰窄,随意跨坐于一匹通体漆黑、筋肉虬结的西域战马之上,勒马的动作带着一种猛兽审视猎场般的从容与压迫。
马停,他俯身下马,动作流畅中带着一丝野性的力量感。玄色披风在身后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卷起细微的尘埃。
他抬手,将遮住大半面容的笠帽随意摘下,丢给一旁的下属。
阳光刺破帽檐的阴影,一张令容与印象深刻的脸,暴露在她的视线中。
轮廓线条深刻,鼻梁高挺,薄唇紧抿,唇角天然向下,带着一种刻薄阴沉的弧度。
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是极深的褐色,深处却像淬了寒冰的刀锋,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凶戾和玩味,仿佛看谁都像在看砧板上的肉。
此刻,这双恶鹰般的眼睛,正隔着十几步距离,落在了凉棚下那道青色的身影上。
嘴角那抹刻薄阴沉的弧度,几不可察地向上挑了一下,带着一种玩味。
他无视那些跪倒一片的随行士兵,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步履沉稳,皮靴踏在木制码头上发出沉闷笃实的声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人心头。玄色披风在他身后微微拂动,猎猎生风。
“哟——”人未至,一个略带沙哑、带着几分慵懒讥诮的声调先飘了过来,“这不是咱们才高八斗、清贵无匹的翰林容侍讲……哦不,现在该尊称一声——容钦差容观风使了?”
岳行走至容与面前三步处站定,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大半光线,投下一片阴影笼罩着容与。
两人身高有些差距,岳行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那双鹰隼般的锐目毫不避讳地在容与脸上扫视。
容与内心叹息一声——钦差出行,有天隼司随从保护,或者说是监视,这件事算是寻常。但她万万没想到,皇帝又将这尊凶神派了出来。
堂堂指挥佥事,这么闲么?!
“岳佥事?”容与笼着手后退半步,摆脱了被人居高临下审视的境地,一旁在安排行李的容易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也丢开手下的东西快步过来,不动声色地隔在两人之间。
他看似尊敬地对着岳行拱手一礼:“岳佥事,许久不见。”
岳行对着容易随意地微微颔首——容行简的这个随从,身手只怕不在他之下,而对于强者,他向来是尊重的。
“容明彻,是吧?”岳行的薄唇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尾音依旧拖得邪气,“考不考虑来天隼司做事?不说多体面尊贵,总比做个被人呼来喝去的下人强吧。”
他语气里的攻击性和毫不掩饰的恶意扑面而来,仿佛一根根无形的针,刺向容与。
周围离得近的随员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多谢岳大人抬举,小人深受容家恩德,不敢擅离。”容易又对着岳行拱了拱手,看他不像是会有什么危险举动的样子,缓缓退回容与身后。
岳行无可无不可地哼了一声,又看向容与,话音里带着玩味:“怎么,容侍讲这是不欢迎岳某随行?”
容与叹了口气,抬起手掐掐眉心,强迫自己压下翻涌的情绪。
叶润章身陷绝境的消息,除了阿易,她没跟任何人说。
眼前这位睥睨天下、手段狠辣、偏偏又是叶文泽小舅舅的指挥佥事……他知道外甥此刻的险境吗?若他知道,会是助力,还是……变数?
可惜,此地人多眼杂,渡口鱼龙混杂,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钦差队伍。
任何关于江南西路、关于叶润章的话题,都可能瞬间泄露,引来不可预知的祸患。尤其是岳行这种级别的人物出现在她身边,本身就吸引了无数目光。
她敛去眼中的复杂,面上恢复一贯的沉静如水,微微拱手,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官场客套与疏离:“岳佥事言重了。陛下隆恩,遣天隼司随行护卫,本官感佩不尽。指挥佥事亲自前来,更见陛下对此行之重视。容某何德何能,敢有不满?”
“呵……”岳行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轻哼,算是接受了这个“官方”说辞。
他的目光在容与身上又停留了几息,眼神深处似乎在评估着什么,随即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天隼司江南道千户所千户贺峰,率本部精锐一百二十人,听候容大人调遣。务保大人毫发无损。”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他身后立刻闪出一位同样身着玄鹰服、面容精悍的中年汉子,正是千户贺峰。贺峰大步上前,对着容与抱拳沉声:“天隼司江南道千户贺峰,率部报到。请大人示下。”
容与看着贺峰,又看了一眼抱臂而立、眼神危险而玩味的岳行,心中明白,真正的“护卫”恐怕是贺峰这一批人,而岳行……更像是被皇帝扔过来的一头难以掌控的凶兽。
“有劳贺千户。”容与对贺峰颔首,随即转向岳行,声音依旧平静,“行程紧迫,本官欲即刻登船。不知指挥佥事是否同行?”
岳行扯了扯嘴角,又露出那抹怎么看怎么邪性的笑来:“老子职责就是‘看’着你。你不走,本官走哪儿?”
他不再看容与,目光扫过官船,如同一只巡视巢穴的猛禽:“这船,看着还结实。走吧,容大人——”
岳行刻意拖长了调子,说是请,实则自己率先迈步朝官船走去,玄色披风在身后拂动,姿态嚣张至极。
官船驶离喧嚣的金陵渡口,终于获得了片刻相对的宁静。船行江心,两岸青山隐隐。
容与屏退左右,站在视野开阔的前甲板上,江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袍。
不多时,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不用回头,容与也知道是谁。
岳行走到她身侧半步的距离停下。
他没有靠在栏杆上,就那样随意地站着,玄色锦袍在风中猎猎作响,眼神却望向空茫的江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戾。
“岳佥事。”容与没有拐弯抹角,声音压得极低,确保只有两人能听见,“关于上元夜,承恩公府余小姐失踪一案……不知指挥佥事可有新的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