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的昆明,虽无北地凛冽的寒风,却也秋意深浓。
天空是洗过般的灰蓝,几缕薄云懒散地挂着。
阳光透过云层,投下稀薄的光影,非但未能驱散寒意,反衬得这座边陲重镇更显几分萧瑟。
容与一行风尘仆仆,终于在圣旨限期的最后一日,踏入了云南布政使司的治所——昆明城。
城门口,守城兵卒验过勘合,目光在容与清俊却难掩疲惫的脸上扫过,又瞥了一眼那辆沾满泥泞的四轮马车和两匹同样疲惫的骏马,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京城来的官?瞧着……也不过如此。
马车缓缓驶入城内。
街道还算宽敞,两旁商铺林立,行人往来,带着边城特有的喧嚣与混杂。
然而,当马车行至布政使司衙署所在的官街时,气氛却陡然一变。
街道干净得有些冷清,两旁高门大户紧闭,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肃穆。
容与端坐车中,透过微掀的车帘,平静地观察着这座陌生的城市。
她心中并无多少抵达的喜悦,只有一片沉沉的冷静。
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马车在布政使司衙署前宽阔的广场停下。
容与推开车门,在容易的搀扶下,踏上了昆明的土地。
她一身简朴的青色道袍,风尘仆仆,却身姿挺拔如修竹,目光沉静如深潭。
然而,预想中地方大员出迎的场面并未出现。
衙署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前空荡荡的,只有秋风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飘过。
唯有两个身着低级吏员服饰的人,正缩着脖子,在门廊的阴影里跺着脚取暖。
见马车停下,两人连忙小跑着迎了上来。
为首的是一个约莫三十多岁、身材微胖、面皮白净的吏员,脸上堆着过分热情、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老远就躬身行礼:“下官李贵,恭迎学政大人大驾光临!一路辛苦!一路辛苦!”
他的声音洪亮,动作夸张,似乎在试图用这份“热情”驱散场面的冷清。
落后他半步的,是一个年纪稍长、约莫四十出头、身材精瘦、肤色黝黑的吏员。
他脸上带着明显的局促和不安,动作有些僵硬地跟着行礼,嗓音里带着浓厚的云南口音,声音也低了许多:“下……下官张诚,拜见……拜见学政大人。”
容与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
李贵的过分热情透着虚假,张诚的局促不安倒显得真实。
这便是云南官场给她的“欢迎仪式”?她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二位辛苦,本官容行简。”
“哎呀!容大人一路风霜,快请入内歇息!府城同知大人已在二堂备下薄茶,为大人接风洗尘!”李贵连忙侧身引路,脸上笑容不减。
容与脚步未动,目光投向那紧闭的布政使司大门,又扫过空荡荡的广场,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李书办,张书办。布政使大人、按察使大人,以及府城诸位同僚,今日……可是公务繁忙?”
李贵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随即堆得更满,打着哈哈:“哎呀!大人明鉴!今日……今日恰逢藩台大人巡视滇南各府,臬台大人,也在审理一桩紧要案子……府城同知大人,呃,正在处理积压公务!”
“实在、实在是分身乏术啊!不过同知大人特意交代下官,务必妥善安置大人!请大人移步二堂!”
张诚在一旁低着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李贵一个眼神瞪了回去,只得更加用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容与看着李贵那滴水不漏的圆滑笑脸和张诚的欲言又止,心中已然明了。
公务繁忙?分身乏术?不过是托词罢了。
布政使、按察使这些地方大员,集体缺席迎接一位新到任的学政,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态度——轻视、排斥、甚至……下马威。
她这位顶着“得罪次辅被贬”流言的年轻京官,在云南官场眼中,恐怕连“镀金”都算不上,更像是一个需要被“冷处理”的麻烦。
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不再追问,只淡淡道:“既如此,不必叨扰同知大人了。本官初来乍到,还是先去学政衙门交割印信,熟悉公务要紧。烦请二位带路。”
李贵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没料到这位年轻学政如此“识趣”,连二堂的茶都不去喝了。
他连忙应道:“是是是!大人勤勉!下官佩服!学政衙门就在前边不远,下官这就引路!张诚,快!帮大人拿行李!”
张诚连忙应声,笨手笨脚地去接容易手中的包袱。
容易自然不会将随身的行李交给任何人,轻轻一侧身便躲了过去,含笑低声道:“不劳烦书办,小人会顾好行李马匹。”
张诚接了个空,忍不住面露诧异,但听到容易这样说,脸上的局促更浓了,“唉唉”两声,手足无措地跟在一行人后头。
学政衙门位于官街尽头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里。
与布政使司衙署的巍峨气派相比,这座衙门显得格外寒酸破败。
朱漆大门上的油漆早已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灰暗的木色。
门楣上“提督云南学政”的匾额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字迹都有些模糊不清。
门前的石阶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枯黄的杂草,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李贵上前用力拍了拍门环,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传来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和不满的嘟囔声:“谁啊?大清早的……扰人清梦……”
“吱呀——”一声,大门拉开一条缝,一个头发花白、睡眼惺忪、穿着油腻吏服的老吏探出头来,一脸的不耐烦。
当他看清门外站着的李贵和张诚,以及他们身后气度不凡的容与等人时,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大,睡意全消。
“李……李书办?张书办?这……这位是……”老吏结结巴巴地问。
“王老六!还不快开门!这是新到任的容学政大人!”李贵板起脸呵斥道。
“啊?!学……学政大人?!”王老六吓得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拉开大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人……小人王老六,叩……叩见学政大人!小人该死!小人该死!不知大人驾到……”
容与并未理会他的告罪,目光越过他,投向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