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竹石居时,天边已泛起一丝灰白。
一夜惊魂,宫城内外两场刺杀,虽最终化险为夷,却耗费了她巨大的心力。
尤其是那场近在咫尺的嫁祸,如同毒蛇吐信,让她后背的寒意至今未消。
她褪下沾染了夜露与硝烟气息的绯色官袍,只着一身素白中衣,倒在榻上。
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沉重的疲惫感便如潮水般涌来。
她闭上眼,试图将那些纷乱的线索——北金死士、伪造信物、徐振霄那张扭曲的脸、以及宫门外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暂时驱离脑海。
然而,意识尚未沉入混沌,门外便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行简?”是容易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容与的睫毛微颤,缓缓睁开眼。
她的眸中并无睡意,只有一片沉静的疲惫。
她知道容易,若非天大的事,绝不会在她刚经历如此惊险、亟需休息的时刻前来打扰。
他此刻的声音,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
“进来。”容与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依旧平稳。她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装束,披上衣服,便这样喊道。
门被轻轻推开,容易走了进来。
他一身深蓝色劲装,身形挺拔,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浓重的阴霾,眼神闪烁,带着一种近乎惶恐的焦虑。
他站在榻前,欲言又止,双手无意识地握紧又松开。
“怎么了?”容与坐起身,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带着询问。
容易喉结滚动了一下,避开她的目光,声音有些干涩:“行简,你……你能跟我去一个地方吗?现在,马上。”
他没有解释原因,也没有说去哪里。
但这反常的请求,以及他脸上那掩饰不住的紧张,让容与的心微微一沉。
她看着容易,这个跟随她许久,如今已被视为家人的存在。
他眼底深处那份挣扎和痛苦,她看得分明。
是了,昨夜宫城外的混乱中,他是在担心什么人?
容与脑中瞬间闪过几个模糊的念头,关于万通车行,关于胡三娘一些零碎的、未曾深究的疑点悄然浮现。
她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片刻后,轻轻颔首:“好。”
没有多余的疑问。
容与起身,迅速换上一身深色不起眼的道袍,束起长发,动作利落,不见丝毫拖沓。
她知道,能让容易如此失态的,绝非小事。
容易见她答应,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但更多的却是更深的忧虑。
他沉默地在前面引路,步履匆匆,带着容与从竹石居的后门悄然离开,避开所有人的视线,融入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之中。
七拐八绕,穿过寂静无人的小巷,最终马车停在城西柳树巷深处一间破败不堪的院落前。
此处院墙倾颓,木门腐朽,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
容易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
屋内,油灯如豆,光线昏暗。墙角堆满杂物,蛛网遍布。
两个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一个是胡三娘。
此刻的她,穿着一身半旧的灰布棉袄,背对着门口,身形佝偻,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木偶,周身弥漫着一种死寂般的绝望。
另一个,却是老道士!
容与只觉得,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老道士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破旧道袍,盘膝坐在角落的草垫上,闭目垂眉,只是那微微颤抖的胡须和紧抿的嘴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听到门响,胡三娘缓缓转过身。
当她看到容与时,那双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睛,瞬间涌上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恐惧,有愧疚,有绝望,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的平静。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老道士也睁开眼,浑浊的目光扫过容与,又落在容易身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容易看着胡三娘那副模样,又看看容与沉静的脸,心中的压力终于达到了顶点。
他猛地一步上前,挡在容与和胡三娘之间,然后,“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容与面前。
“行简,”容易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巨大的痛苦。
他抬起头,直视着容与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泪的重量:
“对不起,我……我骗了你,我不是什么孤儿,我的真名叫裴易,是已……故静王的世子。”
静王世子。
容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她看着跪在面前、脸色惨白、眼中充满痛苦与哀求的容易,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震惊?有,但并非完全出乎意料。
她早就察觉容易身世不凡,那份骨子里的贵气和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郁,绝非寻常孤儿所有。
她曾猜测他可能是某个没落官宦或商贾之家的子弟,却万万没想到竟是静王世子。
这个身份,太沉重,太危险。
她没有惊呼,没有质问,只是那双沉静的眸子,瞬间变得深邃如渊,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都吸进去。
容易看着容与平静无波的脸,心中的恐惧更甚。
他以为她会震怒,会失望,会将他推开……可她没有。
这种沉默,反而让他更加煎熬。
他颤抖着声音,继续剖白:
“胡姨……胡三娘,她是父王的侧妃,当年是她拼死将我救出王府,这些年,是她一直在暗中照顾我……”
“昨夜……昨夜城楼上的第一波刺杀,是胡姨策划的,她、她是为了替父王报仇。年前腊月二十三,皇帝下旨以‘谋逆罪臣,永不入祀’为由,将父王的牌位从皇家宗庙彻底移除了……”
容易的声音哽咽,带了些许的悲愤:“胡姨她忍了这么多年,可这道旨意彻底彻底击垮了她。她不能接受父王死后还要受此奇耻大辱,连最后一点存在的痕迹都要被抹去,所以所以她才……才……”
他再也说不下去,痛苦地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